“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主题剧的叙事逻辑与困境纾解
中国社会似乎对于中年人一直有着别样的期许和要求,文一点说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俗一点讲是“上有老下有小”,总之是区隔于小和老,要负担起责任和义务,因而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艺作品中,中年人的形象都略显沉重。近年来,愈发丰富的影视作品,尤其是电视剧中密集且大量地关注了中年人这一群体,并且几乎每种剧集类型都有涉及,比如都市情感剧《我们的婚姻》《第二次拥抱》,讲的是中年人的情感婚姻故事;《关于唐医生的一切》等职场剧,诉说的是中年人的职场问题;《小敏家》《小舍得》《小离别》等家庭伦理或育儿剧,则讲述的是中年人家庭的代际和教育问题……乃至还有采用荒诞样式来表现所谓“中年危机”的《张卫国的夏天》和《我是余欢水》等……
这些大量聚焦或表现中年人的电视剧,延伸进各种不同类型的创作之中,说明中年群体是生产和接受的重要题材。只是这一群体的困境在近年来被不断地放大和渲染,不断引发讨论。表现并关注中年群体及其生活,尤其是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进行呈现,固然无可厚非且极为必要;然而大量的主打中年群体的电视剧的生产与传播,却并没有缓解或解决这一群体的问题,反倒不断地制造焦虑,愈发一地鸡毛为受众所诟病。这说明不同类型电视剧对中年人及其生活的声画表达落入了窠臼或一种误区,亟待进行创作调整。
从苦情到焦虑:
中年症候的夸张表达
如果我们简单地将中年题材电视剧在时间上进行划分的话,可以大体而笼统上总结出,改革开放初期中年题材电视剧的最大特征是“苦情”叙事,而新世纪之后的中年题材电视剧则逐渐将叙事诉诸于“焦虑”。这种叙事特征的集合,是有其大的社会背景支撑的。比如中国最早的流行剧《渴望》就是苦情戏的代表,还有诸如《蹉跎岁月》等,主要聚焦在中年群体在生活与情感上的彷徨和苦难,实际上是以主人公的生活和命运的曲折,回望他们在一个特殊年代所遭受的创伤,从而释放观众在那个特殊年代所隐匿的伤痛和失落,并也通过主人公们坚韧和传统的美德来转化为生活的信念和情感上的慰藉。
而介于这两个时间段之间,即新世纪前后,由于过度的苦难叙事既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也不符合社会主流观众群的诉求,因此这一时期表现中年人的电视剧相对较好地把握了苦情与焦虑之间的平衡,也是现实主义中年题材创作中精品迭出的年代。比如《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空镜子》等这些我国电视剧史上比较经典的电视剧都产生于这一时期。这些电视剧虽则也叙述苦情和生活的磨折,但苦情和磨折乃至对于生活的焦虑,都不是最为主要的,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生活的朴素且感人的认知,以及知足长乐乃至对于传统的道德价值在商业化的冲击之下的坚守才是主要的。
步入新世纪以后,市场化、城市化的进一步发展,竞争的进一步加剧,中年人所面临的生活各个方面的压力被以焦虑化的叙事密集地呈现出来。针对老年人的养老,如《孝子》,针对子女的教育,如《小舍得》《小别离》《虎妈猫爸》等,针对中年人自己的情感和职业,如《我的前半生》《第二次拥抱》等等,都将竞争和社会发展从而施压在每个中年群体之上的各种压力,以自我焦虑并使观众焦虑的方式呈现出来——使“上有老下有小”以最尴尬和痛苦的形式得以表现。这种社会压力和矛盾以及情绪,在中年题材电视剧中的密集展现,呈现了一定的社会现实,但更多的是一种悬空且夸张式的戏剧渲染。量多且单一的焦虑叙事,在传播效果和社会接受上,都起到了一定的负面的效果。
从物质到精神:
年龄困境的声画突围
通过诉求焦虑的方式夸张且扎堆地在电视剧中表现中年群体,且不说其多大程度上呈现了社会现实,单是这种单一的创作取向,就暴露了创作者的想象力和创作力以及对于生活提纯书写能力的匮乏。过度的对于生活种种焦虑的渲染和表达,比如《蜗居》中对于房子的执念,《小舍得》《虎妈猫爸》《小欢喜》中对于学区房以及教育培训等的迷信,乃至如《玫瑰之战》《第二次拥抱》等对于中年女性的性别困境的凸显等,都会产生较大的社会认知问题。电视剧是艺术化地反映生活,当各种类型电视剧对中年题材的表现都囿于焦虑叙事展现中年的不堪,并作用于受众时,这种创作的倾向和方式就到了要省思和改变的阶段了。
当前中年题材电视剧创作上的问题,尤其是持续不断的焦虑的输出,其实究其根本,是过于重视对于物质的需求和追求,而匮乏了对于精神世界的观照。电视剧中无论是对职场抑或是对于房屋乃至老人养老和孩童教育的问题,实际上都是聚焦于物质或物质的变种。因此总体而言,在创作取向和电视剧的思想高度上,都乏善可陈。这也是为什么当下表现中年人生活的电视剧,虽然数量庞大,但不少作品既无法达到世纪之交国产中年题材电视剧创作的水准,也难以与当下一些周边国家表现中年主题的电视剧相媲美的原因。借鉴这二者,未来国产中年题材电视剧至少可以在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创作的突围:
首先,不必总是落于对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生存状态的刻板印象之中,而应开发出更多的中年样态。至少在我国的大中城市之中,晚婚晚育已经是一种现实,也将会是相对持续的趋势。电视剧其实不必总是把中年人描绘成为生活奔波,对子女和老人付出的对象。比如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的五位主角,都是40余岁的年龄状态,或离婚或未婚,职业与友谊是其生活最为重要的内容,电视剧用一种从容且温馨的状态呈现了中年生活可能的一种样态。日剧《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讲述的是离婚三次的中年女子与三名前夫别样温馨而又搞笑的故事。另辟蹊径并长盛不衰的电视剧《孤独的美食家》则仅仅是讲述一名中年大叔和各种美食的治愈故事,《绅士的品格》让剧中年龄定位在40余岁的“大叔”来拍一部恋爱偶像剧,这样从容而不为生活与物质而焦虑的中年形象与故事,实值我们学习。
其次,即便对于生活的描述或对于焦虑的呈现,也不必仅仅只停留在具体的物质层面之上。今年邻国有一部聚焦于中年群体的电视剧《我们的蓝调》,也讲述了步入中年的男男女女各自所面临的种种问题,或是家庭或是子女或是朋友,但唯独没有汲汲于求于金钱物质本身,而是通过各自所面临的问题,来褒扬中年人之间的友谊和当地朴素的民风与情感。这种创作的方式,与《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有异曲同工之妙,生活本身可能会有各种问题,包括物质层面的,但物质层面的,并不是最为重要的,这才会给中年群体以及其他年龄段电视观众更多的喘息机会和希望,而不是焦虑。
最后,电视剧其实可以更多地开掘中年群体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仅仅聚焦于现实生活本身。比如《我的解放日记》《四重奏》等剧集,故事的主人公也是几位面临各自困境的中年人,然而创作者开掘的更多的是其内心世界,通过自己内心世界的“解放”而达成与世界和他者的和解,从而疗愈电视剧观众。这种从物质世界向精神世界的转向,可能是当下我国中年题材电视剧里较为缺少的创作类型。
天下苦消费主义久矣。而消费主义所带来的物质生活及与物质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附加之物,却多多少少体现在当下中年题材电视剧的创作之中,于是我们在剧中看到了各种与物质相关的焦虑,从而使得中年形象及电视剧都面目可疑起来。是时候改变这种形势和状态了。
(吕鹏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新闻所研究员、影视文化与视听传播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