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石城一梦,天地苍茫 —— 戴明贤《石城》的文体实验与文化视野
戴明贤长篇小说《石城》以一位老人的絮语、感怀与追问,以“小小的莹白石头城”为核心意象,记述现代近百年间一个边地小城普通百姓的情感史,生活史,风俗史,及社会时代变迁。以个体生命经验、视角,多角度多层次深入审视、呈现、折射独特的活化的地域文化史、民族心灵史。作品既有开阔的文化视野、深厚的文化底蕴,又进行了先锋性的文体实验。
多重文本与时空的交叠,形成一种奇妙的互文效应,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相互对照。使文本叙述血肉丰满,又有文化史,风俗史的史志特色。同时产生一种引发深思的追问:我们真的了解脚下这片土地吗?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往何处去?
文本与时空的交叠互文
《花样年华》的最后一个镜头,男主人公在吴哥窟塔普伦寺找了一棵古树,对着树洞诉说心事,电影戛然而止。在戴明贤的长篇小说《石城》中,那个树洞幻化成了一面镜子。
主人公是一位百岁老人,他在老宅子里独自生活,过平常的日子。他给自己做饭,接待年轻人的探访,修改编定地方史志,偶也出游、会友、社交。当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他的另一重生活便开启了。他对着古旧三开门木柜的穿衣镜,确切说是对着镜中人,开始诉说:莹白色的石头城,最初的相遇与重逢;小城人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风物,习俗,食味,技艺,俗世奇人,游戏,节日,演剧;几十年的人世沧桑,风云变幻,不变的相守……
老人记忆中的石城印象、小城生活印记,若溪流,似潮涌,百川汇聚,纷至沓来,纷繁芜杂。又絮语、呓语般缓缓道来,是对镜中爱人挚友的深情倾诉。小说《石城》中整个回忆性文本的叙述,由个人生活记忆碎片发散串联,形成某种内在秩序,杂而不乱。
对老人当下生活的叙写,构成《石城》小说文本的第二重时空。“回忆”与老人的当下生活见闻、体验、观察,又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对比、呼应。也是一种奇妙的镜像关系。似与不似,变与不变。变化是永恒的。时代的变化,人们生存方式、生活态度的变化令人慨叹;何去何从,又令人深思。作者只呈现这些“对照”与变化,并不作定论,任观者评说。
《石城》结构很有趣,未分章节。以“对镜倾诉”的回忆性叙述为纲,在“现实”与“回忆”双重时空间跳切穿插,是小说的叙事主体。语言以小说的虚构叙事为主,又插入了第三重文本。即在虚构叙事的某一个内容基本讲完后,就会插入一段小字号的文字,可称之为小说主体某一相关内容的“非虚构参照文本”。这段小字,或选史志资料,或插入主人公的散文(档案袋旧文),或他人相关的散文叙事。这些非虚构文体的加入,让安顺石城的文化、艺术,历史,社会风俗,在小说中得到了一种立体化、多维度的呈现。与小说故事情节互为补充,相互交叠映照,将一座“文化石城”,鲜活呈现在读者面前。打通了个人化叙事与地域、民族、历史叙事之间的联系。《石城》个人化视角的百科全书式叙事,令人想起《喧哗与骚动》《追忆似水年华》与《百年孤独》,但又是独特的、富于东方文化韵致的“这一个”。
《石城》中非虚构文本是虚构文本的有机补充。普通读者自然最先关注小说虚构文本的情节,细节描写,体会主人公的生活与情感故事,有余力再来细品这些“佐证”式的非虚构文本。但是,这些文本并不是知识性的掉书袋。所选择的文字本身是比较有趣味的,史志中风俗史的占比较大。散文许多则摘录了戴明贤《一个人的安顺》中的文字,这是作者有关“石城”书写的原点与“底本”,文字最是洗练,越细品越有味道,历久弥新。
情一往而深
读小说《石城》,我也有一种穿越之感。这个穿越是一种有趣的文体穿越。即到目前为止,戴明贤已从大文化的视角,分别用散文、戏剧、小说三种不同的文体形式,构建和书写他个人独特的文化母题“一个人的安顺”。相关的作品分别是散文集《一个人的安顺》,小剧场实验戏剧《一鸢茶馆的奇异派对》和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石城》。这几部作品之间也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形成一个相互照应,气韵贯通的文化场域。新作又能创新,翻出新意。
将这些作品放在一起来读,首先能感受到作者戴明贤在其中蕴含的深情。亲情、友情、爱情,故土乡情,对乡邦文化的深挚热爱与自觉体认、深入探究,及浓厚的文化情怀与家国情怀。
小说《石城》借了一个“爱情故事”的“壳”,巧借“对镜倾诉”的话语结构,包容万象。小说在社会、文化大命题下加入了小厨子和大家闺秀小姐之间未了的情缘,描写比剧作更深入、细腻。人在时代变迁面前的无奈、情感抉择与表达的无奈,皆能够触发读者的共鸣。花非花,雾非雾,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情却是真的。我看着倒有点像一个温情版的《献给艾米莉小姐的玫瑰花》,主人公置换成一对主仆。一段情感也折射了一种旧式文化的变迁。他们的感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与担当。又巧妙把石城的饮食文化串了进去。做美食给你吃,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们之间算不算爱情?说不准,但是他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相较于散文的散点透视,小说的虚构性叙事能够使情节更加集中,人物更加典型化。例如主要人物厨师,儒商,知识分子,女先生,分别引出石城的美食文化,士绅文化,近现代教育文化。主人公的游历、见闻与回忆,又引出屯堡、地戏、蜡染等丰富多元的地域特色文化。
其中许多历史细节颇引人遐思。例如以先生、洪公为代表的正直儒商、士绅作为一种民间力量,以商会的力量,自觉参与石城当地的社会治理,办新式学堂,为民众办免费的扫盲识字班,以《古文观止》培训商会店员;在政权交替时,自觉组织维持社会治安等,都令我一个后辈读者为之动容。
相较于散文集《一个人的安顺》的“童年视角”与文字的洗练、含蓄,《石城》“倾诉”式的人物语言更加自由,含主观情绪,有方言的神韵。加入了“老年视角”,体现对生活敏锐的观察,睿智而幽默。加入了生死大问,却以对旧园花草、蝴蝶、萤火虫的细致描绘呈现,苍凉中含温暖。
个人、地域、民族心灵史
石城一梦,醒眼看醉人。独自凭栏,天地悠悠。
《石城》的回忆性叙事中,以少年主人公亲历的视角,记述20世纪40年代边远的西南内陆小城中,百姓特有的生活方式、思想情感与风俗民情。当地人以一种宠辱不惊,淡定安然的生活态度,作为对战乱与生命无常的应对。与抗战中避难而来的“下江人”,共同体现了一种不自知的气节与风骨,显示出一种对生命的爱与坚韧。
爱读书,爱观察,安静敏锐的少年,体会与观察着身边家人及当地人的生活,也看到外乡人甚至美国大兵到来,给小城带来的物质、精神及文化上的冲击与变化。无数生活细节铭刻于心。多年后,经过时间与生活的沉淀,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又加入更广阔的思想与文化的观察视角。主人公(可视为作者戴明贤的代言人)意识到,记忆中那个时代小城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其生活形态与风姿背后,有这座城独特的东西。即这片土地上独特的“文化”,造就了人们独特的精神风貌。它又因战乱与主流的五四新文化思潮发生交融与碰撞,产生新的样貌与化学反应,彼此影响。这对贵州本地及整个国家民族的抗争与文化延续、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书中一些主要人物,皆为戴老景仰的石城的先贤,又代表了不同的人生和社会理想追求、旨趣,或在探索治世救民之路。何威凤为儒家。海马公爷潇洒不羁,为玩物弄得有些疯魔,颇有些道家风骨。宋马刀被传为凶神恶煞,实际治理有方,讲究法度原则,有智慧,可谓法家。而底层小老百姓,自有知“鱼之乐”的通达,识大体,重仁义。
除了各色人物,“莹白色的石头城”才是文本书写的核心的意象与主角。是作者心心念念的故土乡愁,同时又是当代世界文化视野下的大观照、大情怀与大思考。作者以多重文本多角度书写魂萦梦牵的故乡,及其人事、风物、文化与时代风云,使这座“小小的莹白石头城”成为百年贵州文学史上一个印记鲜明的文化地标。
(作者系贵阳学院副教授)
文/卢慧彬
编辑/刘立超
二审/姚曼
三审/黄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