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没有漫展

本文原载于“地球人研究报告”。

高加索被称为“欧亚火药桶”。自古以来,这都是一片动荡的土地,充斥着种族冲突,宗教对立,以及领土纠纷。

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称号,大多数人对高加索的印象仍然很片面。实际上,高加索地区也拥有着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在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也有着和我们一样的一群人。他们有着与众不同的爱好,喜欢游戏,喜欢动漫和Cosplay。

他们甚至还举办着漫展,尽管并不顺利。

2018年11月25日,在高加索的达吉斯坦共和国里,唯一的漫展开始了。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仅仅因为Ins上一条信息,漫展场地很快被抵制的人们挤满,他们开始辱骂,甚至是殴打漫展上的Coser和爱好者们——尽管这些受害者们大部分都是孩子。

在一片混乱中,警察和场馆方毫无办法,漫展只能宣布关闭,在孩子们的哭声中,人们只能收拾好东西回家。

而这是高加索内喜欢亚文化的人们,在社会压力面前的又一次落败。

1

高加索地区有一群人热爱着亚洲文化——尤其是动漫。

这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互联网带给人们选择自己喜好的权利,对高加索群山里的人们来说也不例外。

所以喜欢动漫,对高加索地区的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很自然,正常,只不过有些少见的事。

日本电视台曾做过一期名为“俄罗斯火药库内的日本流行文化”的节目。

节目中,记者亲自探访了北高加索的几个地区,并找到了一个当地知名的Cosplay团体。

在近乎是一片废墟的建筑里,藏着一个Cosplay工作室。几个喜欢动漫,热爱Cosplay的人聚在狭小的房间里,拍摄照片。

其中一位女孩说:“外边的纷争仍在继续,只有在日本的文化里,才能从灰色的现实里看到一点希望。”

像这样喜爱亚文化的人,在高加索地区有一定数量。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当他们面对自己这些与众不同的爱好时,很多人表现低调。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为了获取同好间的认同也付诸了很多努力——甚至在高加索最为混乱地区之一的达吉斯坦里,也有人正举办着漫展。

2

在达吉斯坦举办漫展并不容易。

在部分旅游网站上,高加索地区的很多国家都被标上了警示符号——这里被普遍认为是高风险旅游目的地,对游客来说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去处。

其中部分国家虽然已经不再被视为战区,但局势仍然不明朗,达吉斯坦则是其中最不稳定的国家之一。

维基导游上关于达吉斯坦的页面写着:“当地有恐怖攻击事件、治安差,且有组织武装行动,对当地人与游客都有一定的威胁性……直至2018年该共和国仍有恐怖袭击发生”。

同时,根据2018年12月俄新社开展的俄罗斯各地区收入水平调查结果显示,达吉斯坦是收入最低的地区之一,也是城市化程度最低的地区之一。

在这样相对落后的条件下,坐落于达吉斯坦中心位置的首都马哈奇卡拉正在崛起。

作为达吉斯坦最大的城市,马哈奇卡拉的建设已经有所成绩:

就在马哈奇卡拉的加加林街上,也开起了一家漫画店——Kakadu Comics。

这家漫画店在这里很出名,但并不宽敞——相反的,它门店并不起眼,店内空间狭小,但总归是马哈奇卡拉第一家漫画店。

作为本地第一家,Kakadu Comics受到了当地动漫爱好者们的欢迎。时至今日,这家店仍然有条不紊的开着,店主会时不时更新店里的库存。

除了卖漫画书之外,这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活动——卖漫展门票。

2012年,在几位动漫爱好者的组织下,达吉斯坦诞生了首个漫展——AniDag,意思是“达吉斯坦Animeshniki”。

AniDag和其他国家的漫展一样,只不过略显简陋。在这个一年一度的活动里,小小的场馆里总是能聚满当地的ACG爱好者,Coser,以及其他各类亚文化的爱好者。

2015年的AniDag

据漫展的主办方所说,AniDag这几年间的确收到过反对的声音,但声势都不浩大,这几年漫展一直稳定开展,人数也稳步增长——2016年有500人,2017年是650人。活动过程也逐渐开始专业化,漫展门票的需求量跟着变大,并交由Kakadu Comics代售。

大家都以为,这个小众又独特的活动能够顺利的逐渐进行下去,直到2018年的AniDag迎来一个惨痛的结局 。

3

“AniDag 2018年度青年文化秋季节将举行!”,在漫展来临的很长一段时间前,漫画店主就开始忙于宣传。

关于这次漫展,介绍里写着:“这是我们地区内唯一的同类活动,在这个节日里,您可以参观最酷的展会!”

除了规模扩大和地点变动,这次展会和之前的七次没什么区别。AniDag的组织者把举办地点定在了阿瓦尔剧院,他们付好了租金,以及公用事业费用和其他各种费用,还准备了投影仪,烟雾,轻音乐等等。

漫展的各方面都确认完毕,宣传过程也没什么波澜,各类表演的参与者们也早早就开始排练,一切似乎进行的很顺利。

直到ins上一个视频的出现。

11月25日,漫展开始的当天,来自各地的人们开始聚在阿瓦尔剧院。漫展还未正式开始时,有些女孩开始在舞台上跳舞。负责提供食物的人员看到这一幕,拍下了这个场景,发到了Ins上。

视频已被删除,目前只能找到模糊的截图

这段短短几秒的视频没有什么异常,画面上只有一群穿着裙子的女孩在跳舞。但不幸的是,它却被网络上一个名为“Imamat”的组织发现了。

达吉斯坦的人中,宗教组成复杂。随着网络越来越多发达,各派人士开始在社交网络上结成了各种社交媒体集团。“Imamat”则是Ins上一个规模较大的“道德审查”组织,拥有一万五千余粉丝,信仰伊斯兰教。

Imamat的追随者们并不认同“女孩穿短裙跳舞”这件事,他们开始在社交网络上发表各种负面评论。而除了因宗教信仰而导致的抵制者之外,很多思想保守的达吉斯坦人也加入了这场网络声讨。

达吉斯坦的一位演员也开始呼吁人们采取行动:“目前,所谓的“极客”正在剧院举办他们的节日。如果我们忽视达吉斯坦里这种放荡的人,那就意味着LGBT节日也即将到来。”

网络让这次负面信息的传播变得极为迅速。一位漫展的组织者称,自己被很多人用私信进行了死亡威胁。

但威胁并没有止于网络。紧接着,大量的抵制者涌进了漫展场地。据目击者说,最开始这些人称漫展的参加者为“撒旦教徒”,并辱骂来往的人们。“他们紧紧抓住那些小孩子,说你在这里不穿衣服做什么?“目击者补充道,“尽管这些女孩们穿着膝盖以上的裙子”。

“派人去清理马哈奇卡拉的街道!魔鬼正在这做宣传!”,Ins上,有人这样呼吁。

抵制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挤在剧院大楼里,侮辱,威胁着在场的女孩:“渣滓!你会在地狱里燃烧”。

为了保护受害者,关于这场漫展的照片基本都打上了马赛克

随着混乱的加剧,警察也来了,但是他们似乎并没能给参与漫展的人们提供足够的保护和帮助——事发后,组织者声称,甚至有两位警察侮辱漫展上的女孩为“妓女”,并且当其中一名参与者向警察强调俄罗斯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每个人都有艺术自由时,警察笑着回答:“达吉斯坦不是俄罗斯。”

在这样的情况下,漫展的组织者们不得不取消活动——他们劝说人们藏起彩色的头发,低调的离开。很多来漫展的孩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哭了,14岁的达尼亚是其中一个。

“我整年都在攒钱想在漫展上买贴画……我和我的朋友们想来玩,所以我们聚在一起,穿上漂亮的衣服。”

达尼亚和朋友们一年四季都在讨论这个漫展,但遗憾的是,今年她只能备受惊吓的回家。十几岁的她并不明白这个快乐的日子为什么遭到抵制——其他在场哭泣的所有孩子们也是一样。

据一位律师称,在混乱期间,有一位18岁的女孩遭到殴打,并被医院诊断为脑震荡,但因为女孩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没人知道她如今怎样。

漫展解散后,有参与抵抗的人在网络上庆祝,也有理智的人开始对他们的行为进行批判——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用了。

“今天我们办动漫节日,明天可能就是LGBT的活动……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不久之后,前达吉斯坦青年部长Arsen Gadjiev在Facebook上发了这句话,但在遭到人们的批评后,他又删除了。

4

令人难过的是,一年之前,参与AniDag的人们都觉得一切会好。

与2018年不同,2017年的AniDag进行得十分顺利,记者Muayzat 探访了这群在暗处表达自己的人们。

2017年AniDag上的coser

“是的,我必须始终隐藏一切。我是村里唯一喜欢日本文化的人。”扎伊纳布(Зайнаб)今年22岁,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回答了记者的提问:“我所在地地方是达吉斯坦最常见不过的村庄,这里有着自己的规则。我的爱好似乎显得很反常,我的父母也不理解这些东西。这件事最好也不要让我爸知道,每次他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匆匆把动漫关上”。

在达吉斯坦的一个普通村庄里,扎伊纳布度过了她的整个童年。和其他村庄一样,这里没有电话,也没有互联网,Zainab只能等着兄弟给从城里带回漫画书。后来,扎伊纳布喜欢上Cosplay,她开始偷偷从母亲的衣服上取布料,缝Cosplay的服装——但她也只能把衣服藏在亲戚家里,等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再拿回来修改,如此反复。

这份躲藏中的爱好持续到了扎伊纳布结婚,她的丈夫虽然保守,但还是选择支持。2016年AniDag漫展举办的时候,扎伊纳布有了身孕,但仍然精心准备,缝制了一套Cosplay服装。只不过在赶往马哈奇卡拉的路上,扎伊纳布中途生了病,百般无奈之下回了家。幸运的是,2017年她参加AniDag的路途一帆风顺。

2017年AniDag上的Cosplay表演

和扎伊纳布相比,艾玛(Эмма)的情况要显得好一些。“父母认为动漫不适合我这个年龄的女孩,但他们会尝试去理解我,我的梦想是鼓起勇气去日本”,艾玛今年22岁,正在学时装设计,她自己制作了所有的cosplay服装。在平时所穿的衣服上,艾玛也会尝试加上一些动漫元素。

“达吉斯坦并没有停滞不前,我希望为它添加更多明亮的色调。”,在2017年的AniDag上,艾玛这样说。

在这次两年前的采访中,一共有十余人接受了记者的问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面对着不同的困境,但无一不感谢这次AniDag漫展——除此之外,他们也有没有另外一个,能够自由展露自己爱好的去处了。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让大部分不理解亚文化的读者理解,记者不得不在文章中另行解释了“动漫”,“Cosplay”等词语所代表的含义——“动漫”等类似的文化在高加索内城市化程度较低的地区仍然未能普及,也并不能完全被社会认可。

但情况确实在逐渐变好。采访中也有零星的几个人提到,自己来到这里得到了父母的支持。记者最后也在文章里写下结语:“在达吉斯坦,大多数人不喜欢动漫,有些甚至表示鄙视……有人认为,动漫是撒旦主义的标志……但这是他们的意见,我们不同意这一点,因此我们试图不与其争论。”

正因如此,大家都觉得一切会更好,AniDag也会继续,甚至会越办越好,会有更多人加入这个小小的圈子。怀着这样的希望,他们最后等来的是2018年漫展的解散。

5

“我自己也看动漫。”

令人惊讶的是,抵制漫展的人自己也在看动漫。

“生意人报”的记者找到最初抵制漫展的团体“Imamat”中的一位代表人物,21岁的伊斯兰教信徒努加耶夫,并与他进行了交谈。

当谈到对动漫的态度时,努加耶夫给出了出人意料的回答:“我们不是一些落后的狂热分子,一切都比较复杂。我看《火影忍者》,也看《悬崖上的金鱼姬》。我们知道什么是动漫和漫画。但我们不想像那样生活。”

他口中的“那样”是指漫展上的情形。在努加耶夫的眼里,达吉斯坦的女人就应该“像女人一样”,男人也应该“像个真正的男人”。至于他口中的“真正的男人”,努加耶夫给出的定义是“诚实,勇气,勇敢”,并经常做一些严肃的事,比如“去参与集会捍卫立场”,而不是染五颜六色的头发,或者打扮得像个韩国明星。

努加耶夫并不拒绝新事物,他从事IT工作,认为喜欢动漫文化是正常的。但是他抵制参加漫展,染发等“越界”行为——尤其是女孩穿着裙子跳舞,因为这些事“违反了我们的法律,不是俄罗斯联邦的法律,而是道德和道德法则。”

采访者对他的想法表达了质疑:“但我们住在俄罗斯联邦。在这里,没有法律禁止短裙跳舞。”

“……这次不是警察取消了漫展,而是人民。你看,人民不想要这样的活动。”

“但你怎么能代表所有人发言?毕竟,活动里也有达吉斯坦人。他们难道不是人民的一部分吗?”

“我们认为达吉斯坦人不应该参与这种活动。如果他们去了,就意味着他们的父母没有好好教导他们,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今天是剧院的漫展,明天就变成到处都是染发的人。这就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努加耶夫说。

努加耶夫不能代表所有抵制者,但参与抵制的人大多都拥有和他类似的想法。在达吉斯坦的当地人口中,提倡保守主义的伊斯兰教徒也占了大多数。此外,正如之前所说,在达吉斯坦和其他一部分地区,也仍有一部分人认为动漫是“撒旦主义”,是邪恶的,会害死儿童。

总之,人们抵制漫展的理由不一而足,重要的是,他们的确有能力把这样一个小众,低调的聚会搞砸——他们也的确这么做,并取得成功了。

6

漫展的取消,不是这里唯一一次失败。

去年,关于韩国流行团体“防弹少年团”的电影放映定于2019年放映。这部电影为“防弹少年团”一场演唱会的完整收录,但却被一些达吉斯坦人认为是一个关于“韩国同性恋者”的电影。很快,由于收到来自社交媒体的威胁,电影院取消了放映。

同年9月,在俄罗斯说唱歌手Egor Kreed演出前夕,同样由于网络上的威胁,组织者认为“无法保证观众的安全”,取消了演唱会。

达吉斯坦的杂志主编比萨瓦利对国内的这种情形表示愤怒:“如果今天我们允许一些团体取消演唱会,仅仅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冒犯别人的感情——尽管我不知道这首歌如何冒犯人的感情,他们下一步就是关剧院,然后是博物馆,过不了几天,他们又要在广场是烧书了。这是蒙昧主义,落后,不适合达吉斯坦。达吉斯坦是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不同民族和平共处的地方。”

和达吉斯坦一样,高加索的其他地区也是把“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不同民族”聚在一起的土地,但能否“和平共处”,就很难说了。很多高加索地区的人认为,如果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举办漫展,恐怕也会面对同样的困境。令人欣慰的是,也有地方逐渐变好——2017年,切尔克斯克刚刚开了国内的首次漫展:

只不过对达吉斯坦的人们而言,他们以后能否参加漫展,就很难说了。

在一次采访中,AniDag的一位举办者曾说过,2018年被取消的这次漫展可能会推移到今年4月份重开。但我至今也没有看到有关消息——或许不会有了。

“我明年还会不会举办类似的活动?”,举办者说:“老实说,我不知道……这里可是达吉斯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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