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我们依然无法接受京阿尼的离开
如果我们的宇宙真的存在世界线这样的概念，那么2019年，肯定是世界线发生收束，或者改变的一年。这一年仅仅过去了七个月，就出现了太多重要的事件。我们见到了史上第一张黑洞照片，也目睹了巴黎圣母院燃起的熊熊大火；我们见证了太多可以言说和难以言说的历史，然后，时间到了7月18日早上10点30分的日本京都。
一个名叫青叶真司的男子，往京都动画第一工作室倾倒了大量的汽油，然后一把火点燃了这栋只有三层高的小楼。当火势终于被扑灭后，人们发现大火已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截至目前为止，火灾共导致了京阿尼35人身亡，34人受伤。就在刚才，京都府警察本部公开了其中十位死难者的名单。这家著名动画公司的核心成员在灾难中伤亡过半，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
火灾过去了十多天，我却依然没能回过神来。30多个死者啊，当年轰动世界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死亡13人，尚不及这次的一半。而且，为什么会是京阿尼?日本动画公司形形色色，但京阿尼可能是他们中作品最温和，最友善，最充满爱的那一家。
任何对日本动画稍有了解的人，肯定或多或少地接触过这家公司的作品。京阿尼的动画的品质奇高，几乎到了部部经典的地步。《全金属狂潮?校园篇》、《凉宫春日的忧郁》、《幸运☆星》、《轻音少女》、《日常》、《冰菓》、《吹响吧!上低音号》等等，引发的可不止是一时的风潮。
以前和朋友讨论过，京阿尼的动画明明既没有恢弘的战争，也缺少跌宕的剧情，为什么还能这么牢牢地抓住观众。我们的粗略结论是，京阿尼的角色——特别是女孩子们——动作细腻，传达出的情感微妙，这是他们绝大多数同行所不具备的。这可能和京阿尼本身的组织结构有关。这家公司里女性不但人多，地位也高。正因为作画、分镜都有女性的参与，所以那些二维的青春少女才会这样栩栩如生，甚至比活人看起来更加真实。
《吹响吧!上低音号》第十二话的那段奔跑，在动画爱好者里，已经人尽皆知。久美子与丽奈的关系，在那几秒钟里展现的淋漓尽致。其人物神态之细腻，动作之传神，不输于任何经典电影的经典桥段。但是这样类似的场面，随着一场大火，可能永远也无法再现了。
因为创作这些动画的人，没了。
这场火灾中，京阿尼损失了一堆三四十岁的骨干成员，而其中还包括了武本康弘这样的业界大牛。对一家公司而言，核心成员的损失几乎是无法挽回的。你无法用金钱召集到一群配合默契，志同道合的员工，更何况京都动画赖以成名的作画风格就出自他们之手。
当然，他们并非全部葬身于火场，还有一半活了下来。但即使生理上的创伤得到了恢复，他们心理上的创伤恐怕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愈合。
相比之下，因为无法继续开工而需要支付的天价违约金，反倒成了一桩小事。
更加重要的是，这把火烧掉的，不止是一家名叫“京都动画”的公司，可能还毁灭了一种正在成型的新动画制作模式。日本这些年来，动画业因为从业人员，薪酬等原因，大体上在往萎靡的方向走。你看看包括日升在内，好多动画公司已经被迫或主动地选择了把工作大量外包，就是明证。
可是京都不太一样。
最开始的时候，日本动画公司的商业策略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公司拍，电视台购买和播放成片。后来，逐渐兴起了制作委员会制度、这个制度最早用在动画电影和剧场版动画里，吉卜力的《风之谷》和大友克洋的《阿基拉》就是两例。
但是九十年代的现象级TV动画《EVA》用的也是这套制度。《EVA》空前的成功，让各大动画公司纷纷学习，开始大范围引入制作委员会制度。这套制度很先进，但缺点也很明显。它的制作方、投资方、发行方分工明确，权责清晰，形同工业化流水线。拿我们熟悉的游戏举例，这套做法就像育碧出年货，效率高，质量也不差，但感觉就是少了点什么。而计件的薪酬算法，加上赶工和节约成本，难免催生了大量外包。
2017年京阿尼感谢祭里的动画《巴佳的工作室》，就是以被焚毁的第一工作室为原型的。
可是京都动画用了完全不一样的做法。他们坚持固定时薪，而且从剧本就开始主创或者深度参与，制作中也是牢牢地主管一切，结果成就了惊人的品质。其实从商业角度讲，这么做不太符合谋求利益最大化的逻辑，但他们不但这么做了，而且还为此开始从头培养起了新的动画制作人。
京阿尼的这个做派，继续拿游戏业举例，很有点主机游戏商业模式的意味。按照正常的商业逻辑，各种成本低，收益高，捞一票就跑的游戏(比如氪金手游页游)才应该是主流。可实际上呢，主机游戏却多为开发成本惊人，利润微薄的3A大作，甚至连主机的售卖价格本身也普遍低于成本。
为什么?因为主机游戏商业模式并不自然。要建立这个模式，需要不计成本的投入来打动消费者和第三方厂商的心，甚至完全重塑人们对于游戏商业逻辑的认知。当然啦，这个故事很长，要从雅达利游戏帝国的崩溃讲起，还要提任天堂和索尼的游戏开发史，实在扯得太远。但我的意思是，这把火烧掉的不止是京阿尼，还毁灭了未来发生变革的一种可能性。
也许在另一条世界线里，青叶真司的恶行未能实施就遭到了阻止。也许在另一条世界线里，武本康弘编导了一部全新的动画，温暖了所有人的心。也许在另一条世界线里，京都动画发展壮大，他们的新模式，一劳永逸地拯救了日本的动画产业。
但那不会是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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