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终末之诗的作者,放弃了诗的版权

自2011年发售以来,《我的世界》就划分了创造和生存两种模式。也是自那时起,游戏中的生存模式就有一个公认近似于通关的“结局”。虽然也有玩家不认为这是结局,只是某种新的开始,但它触发时,会弹出一长串对话,以及一份更长的制作人员名单。

通往这个“结局”的过程,在不同的游戏版本中可能有所出入,唯有目的地是统一的:末地(The End)。玩家需要击败这里的Boss末影龙,最后走进返回主世界的传送门。

末地与末影龙的官方宣传图

屏幕上会滚动出现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这段长达8分钟的对话如梦似幻,仿佛在对玩家的表现评头论足。玩家们并不知道对话者的身份,只能猜测,他们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或者位于更高维度宇宙的生物。

随着越来越多的玩家玩到了“结局”,玩家们开始统一称呼这段对话“终末之诗”(End Poem)。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玩家们也对终末之诗持有褒贬不一的态度,做出过无数种解读。

终末之诗的作者是朱利安·高夫(Julian Gough),一位爱尔兰的诗人、小说家与歌词作家。

12月7日,高夫在自己的Substack上发表了一篇冗长的博客文章,还在自己的推特上留言、在Reddit《我的世界》版块发了篇帖子。这是高夫第一次使用Reddit。

高夫如此大张旗鼓,是为了宣布他所做出的重大决定:他放弃了自己对于终末之诗的版权,将其发布至公共领域。包括《我的世界》现任发行商微软,也包括所有《我的世界》玩家,任何人都可随意使用或引用终末之诗,无论是否用于商业用途。

在文章中,高夫讲述了终末之诗背后的故事,以及令自己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缘由。

他说,此前他从来没有将终末之诗的版权转让给开发《我的世界》的工作室Mojang,亦没有转让给微软。他还说,自己是为“一个朋友”写下了终末之诗,但是这个“朋友”,却并没有把高夫当成朋友。这伤透了他的心。

“而这个玩家贯穿这个故事的始末,源于一个叫朱利安的人种下的信息种子长成的森林,一个叫马库斯的人创造的无限世界……”

2009年,高夫在柏林的某次独立游戏展会上认识了马库斯·佩尔松(Markus Persson)。玩家们可能更熟悉佩尔松的网名:“Notch”。当时《我的世界》仍在开发中,佩尔松原本只是把它当成一项工作之余的调剂,没想到它大受欢迎,便转移了自己的工作重心。

两年后的11月18日,《我的世界》1.0正式版本发售。但在发售前一个月,佩尔松尚且没有为游戏想出一个合适的结局。他认为,杀死末影龙理应触发某种可以结束游戏的叙事,但他并不知道怎么讲故事。

于是,佩尔松在推特上公开征稿:“你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吗(出名是个加分项:D)?你想写一篇在打通《我的世界》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蠢过头的文本吗?”

当天就有熟人向佩尔松推荐高夫。这时的高夫已经著有数十篇小说,其中一篇还拿到过英国的BBC短篇小说奖,算得上小有名气。

当天晚上,佩尔松就给高夫发了电子邮件,询问高夫是否有意愿给《我的世界》写下一个结局。高夫寄回了一部叫做《The iHole》的短篇小说,令佩尔松相当满意,还将高夫视为这项工作的最合适人选。

高夫享有完全的创作自由。他问了佩尔松几个技术问题,例如能否直呼玩家的名字、能否用某种方式使某些单词看起来经过加密,或者进行模糊处理等等,佩尔松一律给出了“没问题”的答复。

然后,高夫开始日复一日地玩《我的世界》,还经常和他的女儿一起玩,直到认为自己抓住了游戏的本质后,才开始写作。

根据高夫的回忆,终末之诗的创作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感觉像是某种不存在的力量,在决定《我的世界》的结局。“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宇宙似乎想直接和人类对话,而它是通过我来这么做的。”

终末之诗的文本中有27次提到了“宇宙”(Universe)

高夫采用传统的手写方式进行创作。“我的手腕有时会加速运动,我会看着单词简单地出现在我眼前的页面上,而我的意识却并不知道下一个单词会是什么。”

许多玩家认为,高夫或者佩尔松在终末之诗中留下的乱码,背后隐藏着一些重要的真相。高夫在另一篇博客文章中称,“乱码”只是自己的“知识体系崩溃”所致。“我想在终末之诗中为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留出空间。承认我可以分享的真相是多么的渺小和片面。”

高夫稍微润色了下这份“来自宇宙”的诗篇,便把它交给了佩尔松。佩尔松当即回复并赞美道,高夫把自己的人生哲学表达得比自己还清楚。他连一个词都不想动,直接把这首诗塞进了《我的世界》,就有了我们在游戏中看到的终末之诗。

佩尔松不愿意提供任何跳过终末之诗的选项,因为他认为这个结局是“有意义的”。事实上,直至2021年,佩尔松离职7年后,《我的世界》才引入了加快结局文本滚动速度的选项。高夫至今还对此表示感激。

“一个将真相严密地包裹在文字牢笼中的故事。而不是赤裸裸的、一眼就能看穿的真相。”

喜出望外的佩尔松希望和高夫谈谈报酬的事情,便让Mojang时任首席执行官卡尔·曼尼(Carl Manneh)用邮件的形式联系高夫。哪成想,这一谈能谈上三年。

高夫没有将他与佩尔松和曼尼的谈话视为某种商业谈判,而是艺术家或朋友之间的一次随意的交流,因此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在和曼尼交谈时,“没有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谈判”,也没有找自己的经纪人帮忙。曼尼是学金融的,拥有商业和管理硕士学位,却难以理解一名艺术家的喋喋不休。

二人之间沟通不畅,导致谈判陷入僵局。最终曼尼不得不威胁高夫,如果不能达成初步协议,他将完全放弃使用终末之诗,找其他人来写结局。这样的威胁把高夫吓懵了,他还是同意了曼尼的初步提议,因为“友谊比金钱更重要”。按照这个提议,Mojang将一次性向曼尼支付2万欧元,曼尼还含糊地承诺,要将高夫的其他作品推广到《我的世界》玩家社区。

作为比较,在提议达成的节骨眼,市面上只有15美元的《我的世界》测试版本售出,却卖出了数百万份,为Mojang带来了上亿美元的营收。游戏发售第二年,佩尔松从Mojang的股票中获得了300万美元的股息,他把钱平分给了25名员工,即一人12万美元。

不过那时的高夫急需这2万欧元,他也很快收到了这笔报酬。此前他沉迷于写作一本没有报酬的小说,花光了手头的所有积蓄,信用卡刷爆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用一半报酬还清了所有账务,剩下的留着交付接下来半年的房租。

或许由于《我的世界》大卖,令Mojang忙得焦头烂额,高夫收到曼尼的合同时,已是12月下旬,距游戏发售已一月有余,上万名玩家击败了末影龙,看到了终末之诗,还给出了褒贬不一的评价。高夫说,他几乎在同时收到了来自玩家的求婚和死亡威胁。

喜爱终末之诗的玩家不惜将诗句纹在自己身上,图源Reddit:u/syceried

“在他们使用我的故事之前,我甚至没机会看到合同,又怎么能给出有意义的同意呢?”因为仍对曼尼的处事方式感到不满,高夫看见合同就烦,更别说签了,只是把它收藏了起来。曼尼也没有兑现他宣传高夫作品的承诺,高夫还曾就此事询问佩尔松,可佩尔松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令高夫感到十分尴尬。

此后,Mojang方面没有多余的表示,而高夫则因自己的情感缺陷和经济压力不得不离婚,双方的争论就此搁置了一段时间。

可是到了2014年8月,曼尼回来了。他发邮件联系高夫,要求高夫签署三年前的原始合同。高夫把那份合同翻了出来仔细阅读,结果被气了个半死。

合同指出,高夫须“自愿”永久放弃对终末之诗的所有版权,并将其转让给Mojang。合同附带一份保密协议,以阻止高夫公开讨论这份合同及其内容,假如高夫签了,可能就没有今天这篇文章了。“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太可怕了。”

高夫拒绝签署却一直留存的那份合同

高夫对Mojang的突然施压感到不解,直到微软有意收购Mojang的消息泄露,他才恍然大悟:Mojang需要将《我的世界》中使用的所有东西及其版权平稳转交给微软。

佩尔松和曼尼都是Mojang的股东,也是收购的最大受益人。在高夫看来,这两个人为了微软25亿美元的收购费,正在诱骗连孩子的衣服都买不起的自己,签一份自己从未同意过的合同。这是公司运作的标准程序,完全合法,曼尼也完全理解。但他无法接受这两个人故意隐瞒收购一事的事实。“他们没有把我当朋友。”

高夫分别向佩尔松和曼尼发了邮件,作为最后通牒。给佩尔松的邮件热情地写道,“如果你需要我,我现在就签合同”,无他,还是因为“友谊和爱比金钱更重要”。给曼尼的邮件则冷漠得多:“去他的微软,我从来没签过你那糟糕的合同,如果微软不能拿出一份可以接受的合同,我就收回我写的故事。”

三小时后,曼尼松了口,他承认收购一事存在,却又给出了一则单方面的回应:他们三年前胡乱协商的那几封电子邮件,足以说服微软完成收购。

到头来,高夫还是没签合同。微软至今仍在《我的世界》中继续使用终末之诗,但这首诗只是高夫借给佩尔松的,它的所有权牢牢掌握在高夫手里。

“宇宙说,你所斗争的黑暗就在你心中。宇宙说,你所寻找的光明亦在你心中。”

收购完成后,佩尔松拿到了71%的收购费,即17.75亿美元。从Mojang离职时,佩尔松又给工作室的47名员工发了每人30万美元,随后又花了7000万美元,买下了美国洛杉矶比佛利山庄最贵的一座豪宅,仅是豪宅里一间厕所的价格,就达到了终末之诗价格的四倍。

离职后,佩尔松过上了现充生活,三天两头在家里开私人派对,偶尔会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挥金如土。

佩尔松的豪宅自带一个大号游泳池

2016年,佩尔松取关了之前他在推特上所关注的所有人,其中也包括高夫,二人就此失去了联络。一年后,佩尔松开始在推上发表一些包含尖锐政治观点,或者带有种族与性别歧视色彩的言论,多次引起网络论战,直至2020年主动删号。微软不得不主动切割和佩尔松的联系,删除了《我的世界》中大量提及佩尔松与“Notch”的内容。

和佩尔松相关的标语均在2019年被微软移除

虽然丑闻缠身,可佩尔松还是成了亿万富翁。而高夫却还在努力赚取下个月的房租,这样的落差难免令高夫感到沮丧。高夫自认为的朋友,希望他放弃终末之诗的权利,这种背叛更是深深伤害了高夫。

这两件事几乎成了高夫的心魔,但高夫一直没有就版权问题发起诉讼。他很愤怒,却不知道这种愤怒从何而来。他总以为自己为了钱而愤怒,却并不愿意追究微软欠自己的钱。他始终认为,导致自己不签合同的原因仍是友谊,而不是钱,而起诉会把一切变成钱的问题,是“一种恶业”(bad karma)。如此矛盾的心理,折磨了高夫七年之久。

不过高夫的生活也有好的一面。在反省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后,他第二次结了婚,有了第二个孩子,重新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2021年末,已经步入中年的高夫,有机会前往荷兰的阿珀尔多伦镇旅游。他在镇子周边的树林里,采集了某种“在当地合法”的毒蘑菇,然后把它们吃了下去。他在文章中声称,在毒蘑菇带来的致幻效果中,他的确收到了一些“来自于宇宙”的建议。

《我的世界》中的蘑菇煲

“那天晚上,星星在头顶闪耀。宇宙告诉我,我不能接受给予爱,却拒绝接受爱。那只是假装出来的谦逊、另一种形式的傲慢和自我中心。我不得不让人们说声谢谢,不得不接受人们可能希望提供的任何礼物作为回报。”

高夫重新回忆起终末之诗的句子,找到了这么一句话:“宇宙说,我爱你,因为你本身就是爱。”他意识到,令自己烦恼的原因,从来不是钱。哪怕是钱,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是人们对他创造出的、那么多人喜欢的东西的一种赞赏。他只是主动回避了来自人们的爱。

根据“宇宙的建议”,高夫和自己的内心达成了和解。他决定放弃终末之诗的版权,同时也放弃了任何潜在的索赔可能。

高夫将终末之诗开放给知识共享许可,引入公共领域,简而言之,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以免费使用它,哪怕这个人从未听说过《我的世界》。他说,他将终末之诗视作赠送给微软的一份礼物,而微软的回赠礼物,便是终末之诗在世界范围内的持续性传播。

高夫放弃版权之前,市面上印有终末之诗的商品早已数不胜数

“该醒了。”

发生在终末之诗上的这则“喋喋不休”的故事,和今年以来游戏业界的几起经济纠纷遥相呼应。例如,《极乐迪斯科》的主创向ZA/UM工作室的现任所有者发起诉讼;《猎天使魔女》的前任声优嫌白金工作室报价太低呼吁抵制系列新作。

与这些案例不同的是,高夫没有提出商业诉求或发起抗争,他也完全不希望和微软打官司。他仅是想给出一种优雅的解决方案,没人会因此受伤,《我的世界》游戏本身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诚然,高夫身为作家,他的博客文章中含有大量意识流的晦涩描述和主观论断,难听点说,无法排除他在故事中单方面美化自己的嫌疑。他为了向他口中的“宇宙”寻求答案,故意服用毒蘑菇的行为,更不值得提倡和模仿。

然而佩尔松、曼尼和微软都没有就高夫的文章发表任何评论,这或许验证了高夫叙述的真实性,抑或只是他们并不在乎,毕竟没有商业纠纷发生,除了高夫自己,“没人因此受伤”。

高夫个人不希望读者指责佩尔松和曼尼,或者和这件事相关的其他人。“他们只是在遵守资本主义规则,我们很多人已经内化了这种规则,就好像它们是自然法则一样。”

可是在那篇文的结尾,高夫话锋一转,回归现实议题,将最不留情的话语送给了这套规则,以及“迪士尼、索尼、环球影业、微软”等“对艺术家不友好的公司中间人”。

他认为,富有的公司和贫穷的艺术家之间存在巨大的权力不平衡,公司能够轻松剥夺艺术家的版权,并让艺术家保持贫穷。版权法本是为了帮助艺术家谋生而引入的,却一直在被这些公司扭曲,沦为合法破坏艺术家生活的工具。艺术家们自愿利用自己的时间工作以补贴公司,赚到的只是贫困水平的工资。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艺术家与受众建立相对直接的联系,从而排除大公司的干扰。高夫对那些“由热爱艺术家的人建立的”小型平台推崇备至,例如他正在使用的Substack博客、像Patreon等允许粉丝直接给艺术打钱的平台,以及Kickstarter这样的众筹站点。受众通过这些平台资助艺术家,便能让他们获得更多收入,“行善的力量至少增加了十倍”。

这个倡议无法应用于终末之诗,但高夫最终对终末之诗所做的事情,和他的倡议共用同一条原理:将艺术从单方面剥削的公司经济中脱离出来,转入互惠互利的礼物经济。

高夫在文章末尾留下了付费订阅与资助的链接

高夫的博客文章发布后,他的电子邮箱和推特私信涌入了海量的消息,愿意付费订阅高夫Substack博客的读者也翻了三倍。为了像他说的那样“回应来自人们的爱”,至本文截稿前,高夫仍在逐一回复来自四面八方的留言。

——“你确实做到了(解放末地)。”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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