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接受环球时报专访:中国美育要培养“世界的艺术家”
【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张妮】编者的话:“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在中国美术学院杭州良渚新校区悬挂的95周年校庆横幅上,这一校庆主题分外醒目。作为中国第一所综合性国立高等艺术学府,中国美术学院走过的95年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中国现当代艺术及中国美育的近百年历程。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在国立艺术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创办者蔡元培看来,美学、教育、伦理是建设现代中国的“三位一体”,其目的皆在于立人,而艺术是贯通三者的立人之道。
“1928年,蔡元培先生创办国立艺术院之初,就明确地指出三大办学宗旨:培养专门艺术人才、倡导艺术运动、促进社会美育。”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说,“建校95周年之际,我们在新时代重新回顾建校一代人的文化使命,就是要重新开出一种风气,树立一种大胸襟、大格局,让这条中国艺术的自主创新之路、涵养德性启迪心灵的立人之路、民族文艺复兴的继往开来之路能薪火相传,含弘光大。”
“以人民为中心”
环球时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在您看来,中国艺术教育如何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相结合?
高世名:“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对艺术教育非常重要。第一个在中国传播马克思《资本论》的是国学大师马一浮,他1903年在国外游历时买了英译本的《资本论》,读后在日记中写道,“大快!胜服仙药十剂,余病若失矣!”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史和社会史脉络中有社会主义基因,马克思主义把这个基因重新激活了,二者有很多共同的精神价值,比如平等观。王阳明提出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人人都可以做圣人,这跟马克思的平等观也很相应。赵延年先生刻画了鲁迅笔下所有的人物形象,他说:“我做一辈子木刻,就是为了每一刀下去都能够做到有情有义。”他的情义来自哪里?他刻画旧中国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形象,就是为了让中国老百姓不再成为他们。这就是人人致良知,每个人都平等。
中国艺术很长一段时间被当成士大夫、文人书斋里的艺术,中国传统山水画里很少有人的形影。但随着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充分展开,人物画开始在新中国大行其道。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方增先为代表的浙派人物画派,将描画帝王将相、金刚菩萨、花鸟草木的技巧用来画捡麦穗的老农,让最普通的人民形象跃然纸上,人物画迎来中国千年画史上的大兴。这是因为我们国家以人民为中心,让老百姓重新成为社会主体,每个人都平等都有尊严,这都是“第二个结合”在中国美术中的生动体现。
环球时报:在传承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方面,中国美术学院进行了怎样的实践?
高世名:中国美术学院建校之初就提出“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学术宗旨。95年来,中国美术学院与中国现代艺术的历史一路同行。这期间,两条学术脉络始终绵延。一条是以首任院长林风眠为代表的“中西融合”之路: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等一大批时代精英,共同以艺术创造开启民智,完成社会启蒙。另一条脉络,是以黄宾虹、潘天寿等为代表的艺术家所开拓的“传统出新”之路。比如,赵无极从中国传统之中构造出一种现代绘画,用现代艺术激活了中国传统的某些东西,又用中国传统的某些东西,创造了一种别具风貌的现代绘画,获得全世界认可。95年来,我们探索了一条扎根中国大地的现代艺术教育之路,这也是一条立足传统自主创新的中国艺术复兴之路。
“不要只做艺术界的艺术家”
环球时报:95年前蔡元培建校之初,提出一个愿景,希望美育能够使人具有高尚的品格,继而消除人我之见。现在中国的美育走过近百年,我们离这个愿景还有多远?
高世名:蔡元培先生希望以美育代宗教,要以纯粹的美唤醒人心。他对艺术教育有两个期许:一是心灵之建设,二是生活之建设。近百年过去了,我们的美育无论是知识上的扫盲,还是美学上的提升,都取得了巨大进步。在新世纪、新时代,艺术教育的意义也发生了一些变化。1928年的艺术教育对中国社会的意义更多是启迪人心的修养之学,而在21世纪,艺术对于中国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是成为一种推动社会创新的能量。今天的中国社会更加渴望创新、创造力、自我超越的能力。因此,激发全民族的原始创新能力极其重要。
我经常跟学生们说,不要只是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艺术界是一个被规划出来的美妙的小花园,只有世界才有大山、大水,才有浩瀚和壮阔。现在的社会不需要那么多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需要的是无数具有创新能力、想象力去解决现实问题的艺术工作者。这是我们学校培养人的基本目标。我们希望能带起一股风气,让整个艺术界为美丽中国建设,为中国的高质量发展出一把力。
环球时报:如何才能成为世界的艺术家?
高世名:要做世界的艺术家,首先要了解世界。为此,我们近年来倡导“以乡土为学院”,把最具美院特色的下乡采风传统,转换成社会感知行动。核心专业每年两次去各地采风,让学生下乡做社会调查、社会观察,不但给风景画素描,还要给社会画素描。在此基础上,我们在全国各地城乡村镇各层级设立乡土工作站,建立乡土学院网络,乡土学院的课程在学分里都有体现。我们做这些的目的就是让轻飘飘的年轻心灵能够真正接触到现实生活,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艺术教育最关键的目的就是构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完成自我。这个自我不是越来越窄的自我,而是要把自我放到真实的社会场景之中,在自己身上养成一种历史感、现实感。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扎根中国大地办教育,要以人民为中心。乡土学院就是对这两个观点的落实。
另外,中国美院已经有接近3/5的学生的学习架构超出了传统美院的范围,人文、科学和艺术的跨界融通有效打破了社会对美院招生的刻板印象。为纪念建校95周年,学校还发起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学术活动“天问2023:文明的互鉴”。这是一场“教学-创作-行动-传播”四位一体的艺术行动,从禄丰恐龙墓穴到亚马逊丛林,从旧金山硅谷到米兰达芬奇故居,从莫斯科工人俱乐部到延安杨家岭,从大麦地岩画到日本桂离宫……学校12支团队奔赴世界文明史的重要现场,寻访艺术背后的文明史和人类学意涵。
在世界文明互鉴的大视野中思考艺术教育大本大源的问题,不仅是追本溯源,更是要关注当下,感知21世纪人类文明尤其是科技文明发展的脉搏和潜在趋势。我们的目的是超越既有的艺术史和专业观念,以艺术的方式解读文明史,从文明史的高度理解艺术。
“人类正迎来第二次文艺复兴”
环球时报:近年有西方学者通过与第一次文艺复兴发生的条件做比较,得出一个结论:人类正在迎来第二次文艺复兴。您是否认同这一观点?如果第二次文艺复兴到来,会给纷争不断的世界带来什么改变?
高世名:这也一直是我的观点。我去年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题目就是“做21世纪的文艺复兴人”。文艺复兴需要什么?科技昌明、文艺繁荣、工商发达、人才荟萃,现在我们都具备。第一次文艺复兴借助了一个外因——大航海,而现在,互联网就是21世纪的大航海。我们正在迎来的第二次文艺复兴,不只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还是中国开始对世界做出贡献的文艺复兴。第一次文艺复兴时代,世界并不太平。现在,我们的世界冲突不断,更需要文化和艺术,因为它是一种反思的力量,和解的力量,会引导我们进入一个更加本质、更加宽阔的世界,让人类具有超越性。
环球时报:第二次文艺复兴,会诞生“中国的达芬奇”吗?
高世名:我觉得达芬奇是一个好例子,也是个坏例子。好例子在于他是艺术家里的艺术家,是艺术家中的最卓越者。坏例子在于,他独一无二,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达芬奇时代有太多东西没被发现,所以他一直在做探索,那时的科学探索更多是一种自然科学、经验科学。而今天,不但达芬奇不可能出现,像爱因斯坦那样凭个人天赋创造出一个公式改变世界的人,也不太可能出现了。今天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我们越来越不理解到底讲的是什么,这说明,科学已经早已脱离我们的经验,它高度依赖大实验室、大科学装置、集成创新、大团队作战。今天,要想成为达芬奇,至少要成为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程序员,就是科学与艺术融合,但实际上,二者的融合非常艰难。福楼拜说过,艺术和科学在山脚下分手,山顶上会合。如今我们没有做到融合,是因为还没到山顶。
但我觉得不需要急,科学家和艺术家现在可以做更多世界观上的交流,同时从一些具体的事情开始做起。从另一个角度看,在通用人工智能的时代,人们或许也可以借助AI,成为一个像达芬奇那样拥有更大天地和创造能力的人。人工智能越发达,人的艺术智性就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