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来自日本的机器人动画,如何成了中东的二次元图腾
1978年,《UFO魔神古连泰沙》以《Goldorak》之名引进法国,开始在电视上播出。
这部原产自日本,激荡着经济飞腾时代工业化迷情的的超级机器人动画,正如当年《六神合体》《百兽王高莱恩》等给国人观众所带去的文化冲击那般,深深地吸引了法国观众,以至于一度出现了100%收视率的奇景。
相比同属于永井豪创作的魔神系列动画,《古连泰沙》在日本的人气其实并不及前两作的《魔神Z》和《大魔神》,它甚至未能在如今《机战30》这部周年纪念作中登台,因此在中日两国的“萝卜”爱好者中算是冷门。
然而在其他地区,其人气却保持着另一种极端,比如法国。这个国家不仅在今年自发地开发起了古连泰沙的游戏,在2019年时,还授予了永井豪艺术文化勋章,以表彰他的作品之于该国的意义重大。
同样的高人气还出现在意大利,以及……中东。
没错,在中东这片常人眼中似乎与“二次元”截然无关的亚文化荒地,《古连泰沙》不单作为一部知名外国动画作品而家喻户晓,它在很大程度上承载了这一大片饱受战乱与政治动荡地区民众的精神诉求与文化景仰,并以一种符号化了的形式在迄今为止的数十年内始终坚毅地矗立在中东大地之上。
中东的“二次元”背景
如今的中东诸国,尤其是以沙特阿拉伯等为代表的产油国,在网络媒介的发达之下,其娱乐产业的发展程度实际上与他国无异,当下热门的日本动画《鬼灭之刃》《咒术回战》等在这些地区同样盛行。但如果上溯40年,在连电视媒体都欠发达的年代,中东的“二次元”所面临的境遇就不大相同了。
20世纪80年代,尚处于起步阶段的中东地区电视产业,面临着严重的节目不足问题,不得不通过引进他国节目以填充播放时段。然而基于政治层面的反欧美情绪和宗教层面的严苛传统,欧美的电视节目极易受到抵制,必须有一些来自遥远国度,且内容远离政治和宗教的节目作为缓冲。于是,日本的电视节目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引进了。
就动画来说,早期引进中东的除了对当地人来说题材比较有亲和力的《一千零一夜》外,还有《未来少年柯南》《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乃至《老虎假面二世》《忍者小英雄》等日本风格浓郁的作品。这些动画除了对白被完全替换成了阿拉伯语配音外,人物名也都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本地化,而这折射出的正是中东地区的文化背景。
虽然中东诸国通行阿拉伯语,但口语和方言的混杂使得民众需求标准化的阿拉伯语,因此电视节目可以说承载了很多语言教育功能,而动画本身针对儿童群体的特性更使之凸显,所以当年在中东人气最高的动画,同样也是配音最标准的作品。其中一部就是《古连泰沙》,而另一部则是“队长马吉德”。
《队长马吉德》是《足球小将》的中东版译名,用当地常见的男性名字马吉德(一说源于当时沙特阿拉伯的知名足球运动员)替换了日版标题《队长翼》中的大空翼而得名。
如前所述,这种连人物名都彻底进行本地化的做法在当时屡见不鲜,其直接影响是,不少观众将动画中充斥着的日本社会生活场景视作了无关紧要的背景设定,进而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是一部来自国外的动画。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足球小将》本身的人气。由于引进较早,且配音水平较高,这部作品历时40年,仍在中东具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一个鲜明的例子就是,2021年推出的《足球小将》手游,其收入的10%都来自中东国家。
如果我们以这种本地化水平的视角来衡量同时期的另一部人气动画《古连泰沙》,便不难理解它在中东地区观众心目中的地位。但是,《古连泰沙》的情况,又并不似《足球小将》这般单纯。
为什么是古连泰沙?
《UFO魔神古连泰沙》的世界观构建在《魔神Z》与《大魔神》的基础之上,以落难的外星王子杜克·弗利特(在地球上化名宇门大介)驾驶变形机器人古连泰沙对抗母星的侵略者为剧情主线。
这部动画于日本首播是在1975年,但是进入中东已经是70年代末的事情了。1979年,黎巴嫩的节目制作公司UNIART Studios承接了《古连泰沙》的本地化工作,并且由于这是该公司首次经手动画,其召集了周边各国电视媒体的精锐力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部作品当中。
在配音者的选择上,主人公宇门大介由当地知名演员吉哈德·阿尔·阿特拉什扮演,而这位演员的特点正是精通标准阿拉伯语;配音过程也同样费力颇多,据称当时的配音现场,但凡有一点错误,所有人都必须从头来过。在动画内容的取舍上,原作中的饮酒与接吻场景也都被特意删去,以此来保障节目教育功能的纯粹。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队长马吉德》,这部配音版《古连泰沙》并没有将人物名字一并本地化,标题也基本沿用了原作(中东译名为《宇宙探险:UFO古连泰沙》)。这一特殊情况交叠在原作的科幻背景之下,将一个个有着“古怪发音”的日文名字与浪漫的巨大变形机器人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对中东观众而言前所未见的文化图式,可以想见地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文化冲击。
基于高质量的本地化和异质的文化风格,《古连泰沙》一经播出便收获了强烈的反响。继黎巴嫩的电视台Tele Liban之后,沙特阿拉伯、科威特、摩洛哥等国的电视台也纷纷播出了这部动画,使得古连泰沙之名迅速传遍中东大地。
可是,这些仍不足以描述和解释古连泰沙在中东的独特地位。如果我们像社会学者那样,把整件事放置在时代背景中加以考察,便不难发现地缘政治因素在其中所发挥的核心作用。
1975年,黎巴嫩内战爆发,由此绵亘16年之久的战火,可以说伴随了同年代儿童群体的一整个孩提时代。而在内战当中开始播放的《古连泰沙》,凭借着守卫家园、追求爱与和平的主题,在懵懂却又饱受战争创伤的儿童观众心中激荡起了与众不同的涟漪。
正如一位内战亲历者所言,这部作品为那些终日生活在战争威胁中的儿童提供了一种“逃避手段”,尽管他们可能无法理解剧情所要传达的思想,但早已从情感层面被深深地触动了。
地缘政治背景对于《古连泰沙》的本地化团队也同样适用。前述宇门大介的配音者,就是在第一次中东战争中“失去了家园”的巴勒斯坦难民;动画中为兜甲儿配音的阿卜杜拉·哈达德也有着相似的落难遭遇。自身经历与动画主人公的重叠,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将家国之思灌注在配音之上,而这些融入字里行间的情感,哪怕并不外显,想必也或多或少地改变甚至左右了整部动画的情绪表达。
文艺与现实之间
被誉为“御宅族三大神作”之一的动画《机动战舰抚子号》中有这样的情节:在地球与月球的人类内战中落败而逃亡木星的早期移民者,唯一带去的娱乐手段是一部名为《激钢人3》的超级机器人动画。在此影响之下,木星上的地球人后裔将《激钢人3》奉为圭臬,用动画中的情节与逻辑塑造自身的行事理念和价值观念,展现出一种无以伦比的狂热。
《抚子号》中的《激钢人3》,某种程度上是对日本七八十年代的超级机器人动画,即《古连泰沙》与其魔神前辈们的戏谑;可如果将之对比现实中的中东,我们便会惊讶于文艺虚构与社会现实竟也会出现如此一致的巧合。这集中表现为中东诸国民众对于《古连泰沙》经久不衰的狂热。
即使在动画播出已逾40年的当下,《古连泰沙》的影像和周边玩具仍在热销,并且价格不菲。当年为动画演唱阿拉伯语版本主题曲的萨米·克拉克表示,多年以来中东各地都有人专程前来黎巴嫩观看自己的演出,只为一闻《古连泰沙》的主题曲;2019年举办于沙特阿拉伯的动漫展会中,日版主题曲的演唱者佐佐木功也理所当然地被邀请到了现场与萨米合唱。
萨米、佐佐木功与水木一郎在2019沙特动漫展会会场的合唱场景
这份狂热也并不仅限于动画及其周边产品本身。在当代中东地区的文化语境中,“古连泰沙”的深入人心使其逐渐演化成了一个形容词,成为当地人口中“硬汉”的隐喻。
更有甚者,在萨达姆政权被推翻后,网络上关于伊拉克国旗如何修改的讨论中,有人竟提出要将古连泰沙的头像放在旗帜中央。尽管这多半是笑谈,但不可否认其影响力早已超越了一部文艺作品的范畴。
图为沙特与阿联酋国旗配色的古连泰沙,现设置在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的一家日本书店内
由此可见,寄托在《古连泰沙》之中的童年情怀、家国情思乃至政治诉求,已经彻底地将其转化为了通行于阿拉伯世界的文化符号。这台以现代眼光来看显得既笨重又落伍的机器人,凭借着历史的、社会的、人文的巧合,突破了文艺作品的限制,以一种超文化的姿态,坚毅地并且长久地根植在了中东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