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箱与问号:《潜龙谍影》里的后现代主义哲学
Polygon 独家 作者:Ed Smith 翻译:Daniel 编辑:唐上程
《潜龙谍影》中的守卫似乎永远都很困惑。无论是在面对一个会移动的纸箱时,还是听见那指关节敲打墙壁的声音,守卫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那一声响亮又充满怀疑的「嗯?」伴着他头上显眼的问号,广告牌般大小的字体夸张又滑稽。那 200 平方英尺的仓库就是守卫的整个宇宙。
他在其中夜以继日地来回巡逻,脚下碎裂的混凝土地面就是他的大地,因年久失修而昏暗的灯光就是他的太阳。而那在房间另一侧闪烁着的电梯指示灯则是一颗遥远的星星,暗示着也许在楼上或楼下,有着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和他一样的守卫,过着和他同样困惑、愤怒又孤独的生活。当守卫睡觉时,他会梦到坚硬的单层纸箱,和用毛绒填充的人类手掌(吸引敌人注意力的道具)。他想要的只是一种简单的生活。
而造成守卫抱怨,以及他一直感到迷茫的原因,恰是因为他所身处的那既难以理解又浅显易懂的时代,虽然对于此,他一无所知。
2005 年,在小岛秀夫虚构的影子摩西岛(Shadow Moses)上,白宫的战情室、美国和俄罗斯,乃至整个世界的军队和媒体,都不是它们表面上所显露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中,甚至你自己的 DNA 都可以背叛你,让你恰好拥有引发致命心脏病的神秘基因组合。那些曾赋予社会意义的浅显道德寓言(Moral fable,此处可作「元叙事」理解)——铁幕两边、左派和右派、东方与西方——也基本上不复存在。
仅存的部分,也都呈以幽灵及僵尸般的形态,例如军工复合体(Military industrial complex),这一战后统一的美国的隐形遗产。事实上从未存在,但在《潜龙谍影》中,它被一次又一次提及,甚至为此打破了「第四面墙」(指游戏中的角色,或游戏本身,意识到自身处于游戏中,或直接与玩家对话)。
在这个后现代主义的世界中,信息是主观的,事实互相矛盾,意识形态逐渐淡化。用简单的话来说,这个世界里,真理藏在纸箱之中,所有人的头上都永远有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许多在上世纪美国和俄罗斯的政治历史上,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那个时代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人物遗体,都被保存在影子摩西岛上各种墓穴似的建筑里。这个建筑也用作于储存美国在上世纪 60 年代废弃的核弹——而其中的钚,在一场预料之中但又从未发生的政治和军事决战中悄然耗尽。另外,岛上满是各种活生生的矛盾体,他们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即便是对于《潜龙谍影》世界中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灰狐(Gray Fox),他照理说应该已经死了,但又被改造成一名机械忍者,起死回生。或是肯尼思·贝克(Kenneth Baker),一位典型的白手起家、胸怀壮志的美国人,结果却是一名骗子;而来自中东的恐怖分子狙击雪狼(Sniper Wolf),拥有会在当代美国被憎恨的种族和身份,却是一位深情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勇士。
同时,哈尔·艾默里克(Hal Emmerich)是一位年轻的和平主义科学家,他的研究却在其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用作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即合金装备;而诱饵章鱼(Decoy Octupus)则是一名美国特种部队猎狐犬(FOXHOUND)的前成员,他的能力是模仿他人的外表、声音甚至血型,颠覆了人们对于「人类」这一真理性概念的认知。
此外,游戏中还有着可改变形状的塑料门卡、能隐身的守卫,以及影子摩西岛上布满激光陷阱等陷阱的墙壁和地面。正如前面所说,《潜龙谍影》中的事物并非你所看到的那样。
由于信息和技术变得日益错综复杂,所以在这个世界中,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合理假设最终都将没有实际意义。它展现了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 1979 年所描绘的一个知识(knowledge)已终结,并永远在自我重构的后现代社会。在其中,新的认识及话语(discourse)直接替换了旧的,而不用对此在客观上作出是真还是伪的证明。
在福柯式的后现代主义中,所有真理都是相对的。并且在脱离了传统面对面的交流方式后,所有人都可以将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所理解的知识成功地传递给每一个人,且若有足够多的人这样做并坚信同一种话语的话,那么就会创造出一个所有人都认可同一话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曾经忠心耿耿的猎狐犬成员选择了叛变;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士兵,变得对政治漠不关心,行为也愈发怪异,并对他们的同胞反戈一击。
类似地,曾经作风强硬的理想主义者左轮山猫(Revolver Ocelot),现在却成为了一名雇佣兵,暗中与美国政府最高层代表罗伊·坎贝尔(Roy Campbell)上校(实际上只是一个 AI)、国防部长吉姆·豪斯曼(Jim Houseman)以及美国总统——也是猎狐犬各类恐怖袭击背后的主谋——乔治·希尔斯(George Sears),即索利达斯·斯内克(Solidus Snake)相勾结。
现实不再存在,「事实」也在相互吞噬对方。那些据称的反叛恐怖分子受美国的国家利益所驱使,而这种利益又受总统所控制,而总统又在山猫的掌控之中,而山猫又是一名恐怖分子……这是一种循环。
让我们来谈谈索利德·斯内克(Solid Snake)。他被派遣到影子摩西岛,单枪匹马地前来消灭猎狐犬的恐怖分子,但同时也受到多个人不同版本的「信息」,即他们的话语,所影响,而在后来玩家可以发现,他们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
例如坎贝尔上校给他的命令,即营救贝克和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的局长「唐纳德·安德森(Donald Anderson)」,结果却是为了掩盖让潜伏在索利德·斯内克体内的致命死狐病毒(FOXDIE)感染他们二人的真实计划。这种做法是为了强调在《潜龙谍影》中每一个剧情讲述者都不可靠,而且由于安德森局长是由诱饵章鱼伪装的,所以坎贝尔上校给索利德的错误信息本身,就是基于一个虚假的信息。
此外,娜奥米·亨特(Naomi Hunter)给予索利德的各种建议、治疗以及示好,都是为了完成那难以捉摸的吉姆·豪斯曼刺杀他的命令。同样地,在那时索利德的导师和平·米勒(Kazuhira Miller),其实是恐怖分子头目利奎德·斯内克(Liquid Snake)所假装的,并且为了不被他人识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断地给索利德提供各种「情报」,并在无意间为恐怖分子激活了合金装备 Rex。
在后来的战斗中,索利德意识到利奎德呼叫了一队猎狐犬突击队员来与他对抗,而不是亲自与自己进行一场公平地对决,这样利奎德就可以在不被众人察觉的情况下实现他的阴谋。
游戏中还有一些有关悬疑的小设定。索利德被告知,若要想激活合金装备,他将需要三张钥匙卡——实际上,它只需要一张,一张用形状记忆合金制作、且集三张钥匙卡于一体的特殊钥匙卡。贝克告诉索利德,可以在「CD 盒的背面」找到梅丽尔·希尔伯格(Meryl Silverburgh)的 Codec 通讯器频率。而当时在索利德的背包中,恰好有一张 MO 光碟,清晰的放在盒子中,仿佛是在挑衅玩家一般。
实际上,贝克指的是《潜龙谍影》游戏碟包装盒的背后,在推广文字下方有一张索利德用 Codec 通讯器与梅丽尔交谈的游戏截图,在上面你可以清楚看到她的频率。这种做法,也可以被看作是后现代主义繁荣的一种表现,后来这也成为了小岛秀夫的典型游戏风格(即越来越让人费解,答案经常又直白地令人感到沮丧)。这也体现了福柯的说明性话语的理念,即通过文字表达的知识是主观的,而且真理也很难辨别与证实。
贝克告诉索利德「梅里尔的频率在 CD 盒的背后」确实是事实,但作为游戏玩家和游戏中库存系统的使用者,再加上所习得的语言(因为我们可能更习惯于把游戏的「CD 盒」称做「包装壳」或者「游戏盒」),我们会陷入困惑,并仔细查看游戏中的物品菜单,心想也许这样就能够找到某个按钮或某种方式来翻转那张 MO 光碟。
与 20 世纪统一的、具有启发性的意识形态观点相反,游戏中所提供的所谓「真理」是不完整的,且只有通过个人的语言才能理解。所以这需要我们不能直接照做游戏中的指令,而是要在自己仔细揣摩,使信息完整,并验证真伪之后,才将其作为真正的知识。
这种做法还有另外一种影响,那就是在查看盒子背后的频率并与梅丽尔通讯的短暂时间内,我们像索利德的某些「表面」朋友一样,知道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因为游戏盒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就像受总统命令行事的左轮山猫、具有读心能力的精神螳螂(Psycho Mantis),及作为无所不知的影子政府的特工娜奥米·亨特,我们像他们一样,能够获得一些索利德所不知道的信息和真理。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他无法接触到知识(索利德仅存于游戏世界中,所以他无法像我们一样翻看 CD 盒),所以也无法对其作出解释,对此他没有任何权力(power)。然而,我们玩家不仅有着获取知识的权力,还能够推动游戏情节的发展。这样,在游戏世界中,那些拥有知识并能够诠释它们的人,同样也拥有权力:比如利奎德在最后与他的克隆兄弟索利德最终对决时,就刺激后者说「你是唯一不知道(我们是兄弟)的人!」以展示自己的权力。
所以,游玩《潜龙谍影》(不管对于索利德还是作为玩家的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虽然我们知道像是梅丽尔的通讯频率这样的秘密信息,但仍要花很多时间来跟进并揭开这无比复杂的游戏剧情)不仅是为了阻止猎狐犬的恐怖分子,同样也是为了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试图从一堆互相矛盾的真理中,找出同时诠释一些真切的知识。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何索利德·斯内克在整个《潜龙谍影》系列游戏中,提出的问题比一个恼人的五岁侄子还要多。下面是我从索利德与唐纳德·安德森的对话中直接截取的一小部分,其中我们的主角听上去像是一个从西海岸来的冲浪者,即使是在陈述事实时也用着做作、如审问一般的上扬语调:
「革命?」
「Rex?」
「贝克?」
「地下二层地下室?」
「合金装备?」
「精神螳螂?」
「钥匙卡?」
「黑色计划?(Black Project)」
但实际上,这是因为索利德是《潜龙谍影》系列游戏中的英雄人物,而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为了成为自己世界中的主人,他不仅需要击败猎狐犬和合金装备 Rex,还要面对一直伴随着他的错误信息系统。小岛秀夫这样设计对话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向玩家们呈现游戏中多样而又大量的提示和说明;而索利德所提出的这些问题也是他自身那种不断前进和进步精神的体现。
在那个时代中,他是一位有着自由意志的英雄;他拒绝现代这种不断地被动接受信息的做法,而是选择一种后现代的、有关实现论(eudaimonic)的做法——即从充满冲突与偏见的真理中,塑造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索利德身边有着两位类似父亲一样的角色:Big Boss,一位为索利德提供了自己隐性基因的传奇士兵;灰狐,则是他的挚友、导师和偶像。但是在《潜龙谍影》的最后,他却拒绝了他们二人所强加于自己的身份和形象。
与之相反,利奎德一直想要通过建立一个名为「世外天堂(Outer Heaven)」的雇佣兵国度以继承 Big Boss 的遗愿,并建立一支仅存于现实边缘的 FOX 小队,同时还声称自己「没有名字」和「既不是真正地活着,也没有真正地死去。」(均出自灰狐的原话)在游戏的最后,索利德告诉梅丽尔他将要找到「一种新的方式继续活着。」对此,娜奥米通过 Codec 通讯器,鼓励他说道「彼此相爱,相互教导,这样我们就能改变世界。」
所以就这样,索利德最终体现了另一种更加乐观的后现代理想典范,这也是法国文学理论家和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主张。
这种主张,在后来被奥克兰大学的首席终身教授迈克尔·彼得斯(Michael Peters)总结道「教育性的理论应当寻求批判和废除现存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s,可与前文道德寓言相对照,指对政治思想的历史合法性的讲述)……同时它必须尊重现存的各种特殊文化构型,即使它们在阶级、种族和性别方面具有各种压迫形式,因为它们构成了一系列支离破碎的社会纽带。」
Big Boss 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士兵,」这是 20 世纪元叙事风格的体现。由于在冷战时期近乎神话般的功绩,他已成为人们眼中的英雄;而他的追随者(如利奎德和猎狐犬)终究都离开了他。人们对于这种英雄崇拜的遗忘,也代表了那种统一、共有道德精神的死亡,《潜龙谍影》中始终萦绕着这种氛围。
机械忍者灰狐的形象可以说是 Big Boss 的对立面,无论是他那反复无常的忠诚(五分钟前,他还在帮助索利德穿过电子诡雷,下一秒钟就开始与他决一死战),还是半透明的身躯,都代表着他拒绝所有别人强加于他的身份,而是坚持自我的思想。利奥塔认为后现代主义——使社会能够获取更多信息,也增强了人们沟通交流的能力——能够赋予女性、贫民、少数民族,以及任何在 20 世纪末的新启蒙运动中被剥夺了公民权的人权利。
若想要理解后现代主义,想要自己被信息所淹没,想纵身跃入崇高理想者那关于身份、知识和共存的话语海洋中,就像灰狐一样,那么就得拒绝证明后现代主义观点中的一个关键元素——那就是在一个没有了简明易懂和令人平静的元叙事的世界中,它的缺失可以促进新思维方式的发展,且脱离了政客们的政治游戏之后,社会可以与自身不同的、尚未触及过的方面进行交流,并向以前曾否认过它的人们提供身份。
索利德最终探索出了这种更为全面的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理解;他既没有融入它,也未曾拒绝它,而是用信息「武装」自己,实现了全新的自我。
在 21 世纪,作为一名 20 世纪的老政治家,Big Boss 有关意识形态的梦想破灭了。灰狐自己选择了「深喉(Deepthroat)」这一化名,表明他对现有政治统治阶级的挑战,不过却最终牺牲。这是因为他无法从自身众多互相冲突的身份中(他是灰狐,深喉,还是弗兰克·耶格?) 形成一个有说服力且可进行思想交流的新身份,从而没有成为一种知识的集合,所以他最终被游戏中的后现代世界所抛弃。
灰狐并没有将自身种种矛盾的信息进行整理,形成新的自我;相反,在他的最后时刻的独白中,他说想让自己成为「光明世界中不朽的阴影。」他这种宗派主义(指思想狭隘,只顾小集团的利益,好闹独立性和作无原则的派系斗争的一种组织模式)的观念与游戏世界格格不入,也无法从崭新且有启发性的话语中,创造出任何实际的东西。
然而索利德·斯内克则成功结合了这两者的特点,同时也继承了他们的洞察力。《潜龙谍影》结尾一幕中,在听任过上校、娜奥米、山猫、利奎德、灰狐、贝克、安德森、豪斯曼以及美国和俄罗斯的领导人的各种矛盾话语之后,索利德决定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并学会「爱与教导。」那些旧时代叙事的限制与规约,不仅烙印在 Big Boss 和利奎德身上,也植根于索利德的基因中,但他不接受这种事实。
在幸免于死狐病毒后,以及在娜奥米的鼓励下,索利德决定无视任何植入进他 DNA 的东西,并将一切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事物抛之脑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同时,在影子摩西岛事件之后,他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也有了更加丰富和深刻的了解。在清醒意识到支配这个社会的力量是多么分裂和不可靠之后,索利德仍然通过宣布自己真实姓名,即大卫,的方式建立新身份,并满怀期望,甚至是热情地迈向现实世界。
恰为应景的是,《潜龙谍影》的最终一幕非常平静:当大卫看着一群驯鹿在阿拉斯加的日出下专心吃草时,他似乎终于与自己的世界融为一体。凭借着 Big Boss、灰狐和其他许多同时代的人所传达给他的知识,他获得了新生,成为了自己后现代世界中独一无二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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