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对年轻人亲缘社交方式变化,勿简单化认知
刚刚过去的春节假期,有关年轻人尤其是“95后”“00后”的“Z世代”们似乎正在主动疏远亲缘关系,甚至挣脱家庭关系的话题再次引发热议。其实,这类话题在一些知名网络社区存在已久,与前些年“过年回家如何应对七大姑八大姨盘问”的话题一脉相承。与之相关的,还有“中国式父母”“如何摆脱原生家庭”等等。这些现象,同中国社会悠久的伦理文化和亲情观念产生了巨大张力,甚至让一些人联想到日式“无缘社会”的到来。然而,对一些年轻人亲缘关系社交方式的变化,不宜进行这样简单化和问题化的解读。
虚拟世界构造的社会景观,当然不能简单等同于真实世界。网络传播的信息筛选,会在算法的驱使下自然地将有相似经历、观点、兴趣的个体汇聚起来,并在由此形成的信息茧房中塑造同质性社群,而且往往是那些在真实世界里的“与众不同”更容易结群,发出更大的声音。从笔者的观察来看,几乎所有相关话题下面都鲜有不同声音,即使有,也会淹没在同质性更高的附议声中。在这个意义上,虚拟世界中的社群极化和部落主义是否可能重构真实世界的运行逻辑,或许要比具体话题本身更值得关注。
在严肃的学术讨论中,学者们关注的是年轻人亲缘关系社交方式的变化,从过去相对紧密、厚重、强伦理规制到现在相对疏松、自由和强自主性。逃避甚至断绝亲缘社交的现象尽管不同程度存在,但总体上,学术研究并不支持对它们进行简单化和问题化解读。在笔者看来,在已经发生明显群体分化的当下社会中,笼统地讲“年轻人如何如何”是不妥当的。因为青年群体本身存在着生活场域、从事职业、阶层地位、生命周期等因素造成的巨大分化,他们认识和处理亲缘关系的方式自然也有着很大不同。
比如,生活在远离家乡的一二线大城市的年轻人,相比返回或生活在家乡小地方的年轻人,显然维系亲缘社交的动力更弱、难度更高。对前者来说,“大城市”甚至会成为他们面对亲缘关系的“包袱”,激烈生存竞争下的冷暖自知,同“七大姑八大姨”们的浪漫化想象与功利化期待之间的错位,构成相当程度的社交障碍和沟通成本。而对后者来说,随着生命周期和家庭角色的变化,回归和重建亲缘关系的动力无疑会逐渐增强。
再比如,职业和社会地位较高、个体化意识与能力更强、更容易拓展社会资本的群体,和自身禀赋较弱、更加依赖既有社会资本的群体,对亲缘关系的认识和处理也会有所不同。一些网络讨论中,最“积极”反思、批判甚至摆脱原生家庭、亲缘关系的,大多以前者为主,而那些高度依赖亲朋好友社会支持进城务工的群体,鲜有成为这些网络社区的用户或者不会出现在这些网络讨论中。
不过,总体来看,包括亲缘社交在内的社交方式变化,确实在慢慢发生,并且存在不同世代间的巨大差异。自由、松弛、舒适等个体化的情感需求,在年轻人身上表现得相对明显。同时,也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社交距离疏远、关系浅层化等趋势。或许,我们正在从一个由总体性强关系构成的深缘社会,向圈层化强关系与总体性弱关系构成的浅缘社会转型。
对当下的中国社会来说,都市社会与乡土社会的更替,农耕文化与工业—后工业文化的交错,再加上基层社会的区域差异、经济与社会发展阶段在城乡空间分布上的不平衡,大大增加了社交转型和社会转型的复杂性。这是我国所处发展阶段在社会生活领域的自然呈现,是需要我们正视、认识和思考的生动实践。
在网络时代,面对目不暇接的纷繁现象,我们更需要一份“乱花渐欲迷人眼”中的清醒和定力,简单化的认知并不适宜用来观察这个复杂时代。中国人如何适应这场深刻的社会转型,更好地安顿自己的情感需求和精神世界,社会秩序的深层根基与人生意义的实现载体如何重建,等等,都是包括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在内各方需要回答的时代之问。(作者是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