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谈】魁北克女孩的动画和游戏
最近几周，国内艺术联盟院线上映了一部感人至深的加拿大纪录片《火山挚恋》，讲述的是一对法国科学家夫妇用他们的一生去追逐和记录火山活动，最后在80年代的一次日本火山爆发中双双遇难，死得其所的故事。
从影院出来后的几天里，有些片段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总结了一下后发现，我怎么都忘不掉的，并不是那些壮美的岩浆奇观和雄浑的火山碎屑云，而是那一段段诙谐的手绘动画。这部纪录片中，有一部分用来示意火山地质活动原理和起到情节过渡作用的片段是由一系列的手绘动画来展现的。
在几天的念念不忘之后，我重新看了一遍这部电影，最后在片尾的制作人员表中找到了那位动画制作者的名字，那是一个汉语拼音的名字——Rui Ting Ji。
我发现了她在一些网站上发布的个人作品，有绘画有视频，但最令我意外的，是无意中看到的一部制作于2015年的网页Flash小游戏：《看不见的人：流浪汉模拟器》（https://duckyrui.itch.io/invisible）。
这是一个形式简单但主题沉重的小游戏。玩家扮演一个流浪在蒙特利尔的无家可归者，在看似有望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次次机会面前，不得不做出一个个或无奈或徒劳的选择。被《火山挚恋》的美好而轻松的风格打动之后，我又被这个游戏浓厚的现实主义气息吸引了。
托互联网的福，我与Rui Ting Ji取得了联系。她叫季瑞婷，是一位在加拿大长大的华人。在和她的交谈过程中，我突然想到这可能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于是当时就决定把聊天写成稿子。对此，她也表示非常欢迎，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文章必须采用她打字的原话，以一来一去的问答形式呈现出来，因为她担心潜在的添油加醋可能导致的误读。
尽管这让我当时已经写了一部分的文章成了废纸，但出于对这位可爱的动画制作人的尊重，我用我之前从未使用过的Q&A形式把这持续了两周的采访重新写了下来。对话基本完全是英文进行的，我将内容翻译成了中文。
你是几岁到加拿大的？还记得刚到国外时的感受吗？
季：我是2004年刚进小学不久就到了加拿大，当时才8岁。刚下飞机，我就立刻被周遭的环境吸引住了，因为我记得我们抵达魁北克的时候是冬天，从小在武汉长大的我对眼前的的茫茫雪景惊叹不已。
加拿大是个热情好客的国家，各个民族的文化之间又差异很大。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使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多文化的混合体，这就导致我无论在哪个国家生活都不会太自在。我的很多观念与父母差异很大，不幸的是，由于我们对不同语言的适应程度不同，有时很难与他们沟通。
画画或动画是你从小的兴趣爱好吗？大学的专业是什么？现在是全职做美术工作吗？
季：从幼儿园起我就梦想成为画家了。但是，其实我是在很大以后才动画和电影的感兴趣的。因为我的爸妈和很多传统的中国父母一样，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一个传统的画家，这让我不得不向父母做出了妥协。最后，我说服他们允许我选择了电影动画作为自己的大学专业，因为比起纯粹的绘画，动画制作毕竟是个更稳定的经济来源。
不过，在进了大学后，我很快就全身心爱上了动画制作！因为它不仅在视觉上存在着无限的创作可能，还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讲述心中的故事，传递更加丰富的情感。
我是个独立动画电影导演，和一群才华横溢的朋友共事。我目前正有幸和他们一起创作一部动画短片，讲的是一位华人母亲和她女儿的故事。我平时还在大学兼职教动画制作。
可否透露一些这部华人母女动画的信息？
季：可以。片名叫 Moving On, Moving Forward（CaesarZX暂译：《漫漫前路》），讲的是一个关于人生变故的故事，发生在一辆行驶的卡车里。一位华人母亲和她的女儿在经历了家庭成员的离去后，尝试去面对现实，并寻找未来的出路。她们发现这条漫长的旅途中充满了艰难坎坷，也逐渐意识到，将过去抛之脑后的代价有多么高昂。
我前面提到过与我的父母之间微妙的矛盾。那位女儿和母亲，就和我跟我家人一样，每天都在用混杂了汉语和英语的方式沟通。与之前的作品类似，我希望通过一些鲜为人知的视角来创作，来鼓励和增加人们的同理心，让人们体会到第一代加拿大华裔移民和他们的后代之间的关系。
我之前自己做过一些学生动画作品，但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职业导演的身份制作一部电影！目前片子还在制作中，计划在2024年上映。
说说你参与《火山挚恋》这部纪录片的过程。当时制片方看中了你的哪些品质和作品？制作过程是怎么样的？前后用了多长时间？
季：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去年12月，我毫无征兆地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对方是一家蒙特利尔的制片公司，给我写邮件的就是《火山挚恋》的制作人，他们在网上看到了我过去几年里发布的一些个人作品，非常喜欢我那种感性而柔软的质感。
这部纪录片的动画部分的制作过程非常顺畅，而且很快就完成了，前后只花了几个星期。我和导演Sara Dosa 以及他们自己的动画师 Lucy Munger 从头至尾都是在网上开视频会议来交流的，后者负责把我手绘的内容和一些背景结合在一起。
我把自己的设计想法、草图以及制作的过程都随时发给Sara，然后根据她的要求一步步进行修改和完善。最后，我们用自己异想天开的创意实现了那种效果，那真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工作经历。
在那之前，你听说过那对法国夫妇吗？这是你参与的第几部大型电影？
季：此前我并不知道Katia和Maurice那对夫妻的事迹。但在接到这个项目后，为了更好地理解我要做的是什么，制作方给我提供了这两个人的很多档案视频片段，这样我就能研究他们的容貌、外形和动作风格。
我之前还为另一部全长故事片做过动画，叫《群岛》（Archipelago或Archipel），导演是Félix Dufour-Laperrière。我还参与过Lastman Heroes等动画电视剧的制作。但多数时候，我都是为各种短片提供手绘动画或故事板，比如《玛德琳》（Madeleine）和《万塔布莱克的梦》（Dreams in Vantablack）系列迷你剧。
啊，对了！其实我完全没想到这部纪录片能有这么大的规模。后来拿了好多的奖，甚至还拿到了英国电影学院奖和奥斯卡奖的提名！这真是个巨大的惊喜！我为自己能成为制作团队的一员感到骄傲。
《火山挚恋》在中国大陆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在这个纪录片之后，相信你一定还会有更多机会参与这样优秀的项目！
季：谢谢！我听说过中国有个豆瓣平台，好像《火山挚恋》在上面的评价挺高。
关于那部无家可归者题材的游戏，你最初是怎么想到这个主题的？游戏的制作用了多长时间？有把什么真实人物和故事作为参考吗？
季：《看不见的人》是为魁北克的John Abbott大学的课程项目制作的。项目制作持续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在蒙特利尔，无家可归一直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经常在上学的路上遇到流浪汉。我发现大多数路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许多人在谈论他们时也都对他们充满了鄙视，对此我感到很痛苦。
我想提高人们对无家可归现象的认识和重视程度。这就是这个游戏理念的来源：如果玩家能够体验到无家可归者在蒙特利尔遭遇的日常问题和挫折，他们会不会更感同身受一些？
为了这个项目，我去做了一些调研。我在当地的食品银行（给困难群体免费领取食品的地方）做志愿者，与机构的组织者和前来领取食物的无家可归者交谈。尽管这个游戏并非基于某个特定的人或事，但它是我经历和收集到的全部相关信息和体验的缩影。
在故事里，我不想刻板地描绘那些流浪者，相反地，我试图还原出当一个人无家可归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选择余地的窘境。游戏中，我提供给玩家的选择非常少，迫使他们做出艰难却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再后来，我到一个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当志愿者，制作了一部关于一个曾经的无家可归者后来成为了志愿者的动画纪录片。
《看不见的人》、《漫漫前路》，乃至《火山挚恋》都有一些伤感的基调或是令人不安的元素。你是否更倾向于制作这样的作品？季：你很敏锐！我认为，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悲伤或消极的东西，与现实生活更加接近，也更活生生。在电影结束后，最终留在我们心中的，往往是这类东西。那些伤感的时刻，更容易与观众建立情感联系，让人们感到不那么孤独，负面情绪会得到分担，也就更容易看到一线希望。
我在选择或决定项目时，更愿意选择那些展现人类在社会中的复杂而微妙的经历、对人际关系的追求探索，以及视角比较独特的项目。至少我个人更偏爱那样的艺术。
我注意到这个游戏制作时间比较早，那时候 Flash 还没有被淘汰。你有没有考虑把这个游戏做成 html5 或是手机应用？
季：是的！我非常希望将游戏移植到html5或其他平台。可悲的是，靠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动画和游戏的关系密不可分。你可能也发现了，游戏这种艺术形式对表达一些比较复杂的情感和主张时，有它自己独特的优势。现在独立游戏行业非常繁荣，你有没有考虑过制作其他更复杂的游戏？
季：绝对有！我发现游戏在叙述和情感冲击方面有很大的潜力，玩家可以扮演角色，这要比电影观众角色。在独立游戏中有大量优秀作品，它们有各式各样的游戏机制和视觉风格。我正还在学习和掌握制作短片的技巧，但我的目标是在未来制作更多的互动动画和游戏！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说几个你最爱的游戏吧。还有印象最深的电影或动画片也说几个。
季：我很喜欢以故事驱动的小型独立游戏，如果故事能融入到游戏机制中，那就更好了！在电影方面，我深受风格低调的东亚电影的影响。我非常喜欢的游戏有GoodbyeWorld工作室的Before Your Eyes（2021）、Paolo Pedercini制作的Every Day the Same Dream（2009)、还有最著名Thatgamecompany工作室的Journey（2012）。
而电影最喜欢的有王家卫的《花样年华》（2000）、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2018）、李沧东《燃烧》（2018）。
你觉得AI的发展对你的爱好和工作来说是一种新的工具呢，还是一种新的挑战？或者说……一种威胁？
季：好问题。我目前对基于图像的AI感觉不太好，因为它在未经艺术家明确同意的情况下从艺术家的作品中获取学习素材。我相信艺术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是我们与他人沟通的工具，它能注入创造者和观察者的意图。这是人工智能无法复制的，无论它生成的图像多么美丽。
我个人不使用人工智能，但我在观察它的发展。在未来，我希望它能得到很好的监管，更多的是作为艺术家的工具，而不是剥削或无底线的获利手段。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考虑参与一些中国的电影，甚至是游戏项目吗？
季：我非常乐意！中国有这么多的机会和富有创造力人才，而且我本来就对中国的游戏工作室或电影工作室的情况也非常好奇，不过我得先多多练习我的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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