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菌仓里玩游戏的白血病患者
一
去年冬天,我认识了16岁的小杰。他正在301医院血液科一病区进行化疗。301医院就是中国解放军总医院,每天有来自国内各个地方人来此求医,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我去探望小杰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默默拿着手机打游戏。我从室外过来,站得远远的,他的手机屏幕晃动着星星点点的色块,似乎是什么对战的游戏。
小杰快速结束了手上这一把,向我介绍:《皇室战争》。
小杰的母亲在旁边拿清水擦拭着窗台,等一会她还要拖地、清洁所有小杰有可能接触到的物体。这样的动作她每天会重复四五次。白血病人的免疫力很低,要尽可能避免污染。
他玩了一会就将手机放到一旁闭目养神,过了十几分钟,又睁开眼睛拿起了手机。
我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这款游戏,小杰声音有点沙哑:“还算有趣。主要是一把就几分钟。”
血液科一病区专门收治白血病患者,此外还有一些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和骨髓瘤等。作为全国治疗白血病最好的几家医院之一,床位一向供不应求。一般上午有人出院,下午新的患者就搬进来了。
这个疗程小杰运气不错,分到了双人病房。这意味着他和家属不必和太多人共用洗手间,外来探视的人更少,卫生条件相对更好。
小杰来自浙江,家里依靠种植水果生活。不久之前,他是中国广大高中生里极其普通的一个。如果不生病,他翻过年去要升高二。
去年上半年,他突然晕倒,验血后发现白细胞超出正常值十几倍。很快,小杰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白血病B型,平淡的生活在此在戛然而止。
病房的作息很规律。凌晨验血,早餐后查房、输液。药物多的时候,大半天都得窝在床上。
习惯了满课生活的小杰忽然获得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打游戏作为消磨时间的工具。好像除了打游戏,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没有医生的允许,病人不能擅自离开一病区。病人的活动范围只有病房之间的走廊。血象低的时候,范围就缩小到了病房。
下午,小杰可以打开病房里的电视看。相对清晰的频道闪烁着灰白的竖线,更多频道的一屏雪花,发出低微却持久的噪音。就算打开电视,他也不认真观看,顶多当广播听一听。
病房里没有Wi-Fi,信号也差。小杰买来了中国电信的电话卡,只有电信在这才能顺畅地上网。他只玩手机游戏。
小杰直言电脑游戏太累了一点,他只想从游戏里获得轻松快乐的感觉,不想找罪受。手机游戏随时随地开始,随时随地结束。
现在,最吸引他的是游戏是《王者荣耀》。
一方面,他打过《英雄联盟》,两者比较相似,很好上手。另一方面,同龄人中也正流行着这个游戏。
在北京治疗的小杰想念远在浙江的同学,总是等他们放了学,一起打几把。
他跟我说,如果是在浙江治疗,同学都会来看他的,北京实在太远了。
小杰生病之前成绩不错,读的是当地最好的公立中学,一星期只有一个休息日。难得的时间拿来打游戏有点浪费,他一般和同学看电影、出去逛逛。偶尔才会打几把《英雄联盟》,也是和同学一道。
在小杰以往的生活中,游戏是一个挺遥远的词语。或许因为这份遥远,老师和家长对游戏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现在,父母反倒挺支持他玩。
“不然在病房也是一种煎熬。”小杰说。
二
一病区有三十几张病床,却只有一个水房。
白血病人的卫生要求极其严苛,病人每一餐的食物都必须彻底加热弄熟,餐具都要求用开水泡5分钟以上。
因此到了饭点的时候,一病区的水房永远拥挤着大量的家属。他们主要进行三件事:打开水、洗碗、烫碗。
水房因此成为了各个患者家庭的一个汇集点。人多的时候,大家排队等唯一的水槽,他们会相互问候,简短交流一下照顾病人的心得。
小杰妈妈厨艺不错,常常从各种美食APP查一些菜谱和其他家属讨论,打发时间。等了半小时,才轮到小杰母亲洗碗。她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如常地将一摞碗筷放在一个大大的汤锅里,往里面注入开水。这样碗的里面外面都可以烫到,杀菌最彻底。
小杰妈妈动作麻利地完成了一整套工序,回病房去了。
水房像一个小小的江湖,每个人有各自的目的。要用水槽的人很多,这里却完全没有插队的纠纷。这里的家属信奉与人为善,照面时总会露出客气的微笑。
水房是一病区手机信号较好的地方,到了午休或是睡前,常能看到面色憔悴的家属窝在水房的地上看着时兴的电视剧,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手机上的三消休闲游戏。
免费又快速的娱乐方式,是黑白生活里的一点调味剂。
熄灯时分,水房传来幽远的呜咽声。正准备进去打水洗漱的家属停住步伐,在门口等了许久,等那哭声渐渐止息,才提脚走了进去。
这里偶尔也流传着病房里的消息,知情人不过三言两语就不多说。大家都怕坏消息。
靠水房入口的一侧两个女人正在讲话,压低的声音混着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我让医生把所有进口的药都换成国产了,这样移植还差着大头呢。”
“那你家的得受罪了。”随后只有低低的叹气。
在这里你能听到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某床的病人化疗完成准备移植,兴奋得多吃了一只未加热的水果,结果肠胃感染进了ICU,治疗方案重新调整,凭空多花了十几万。或是令人唏嘘的消息,前阵子还笑容满面的某床小孩化疗无效,在医生的建议下出院修养了。
三
小杰的病号服左臂有一个开口,那是PICC管(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露出的地方。每天数袋药物要通过这里花费数个小时进入小杰的身体。他一边输着今天的第二袋药物,一边沉稳地操作着自己的角色。
我看着这根扎入身体深处的软管,露出疑惑的神情,《王者荣耀》在手机游戏里算操作比较多的,不知道他是如何一边输液一边玩的。
“你在看这个?”小杰晃了下手臂说,“几乎没有感觉,不要剧烈运动拿重物就可以。”
小杰话一直不多,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只有说起这款游戏时,惜字如金的他,声音才透出些许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我喜欢5V5的游戏,考验团队间的配合。还有技能衔接特别看反应。”
小杰手上几乎不停下操作自己的角色,等一波团战打完,他才补充:“而且同学都在玩。”《王者荣耀》对他来说,也兼备了社交的任务。
不过,即使喜欢,小杰也很克制:“一局时间要二三十分钟,需要认真对待,玩完特别容易累。”
他讲起,有一次打着化疗药要上厕所,妈妈恰好出去清洗餐具了。化疗过程中,病人身体异常虚弱,加上他好几天没下地走路,一直窝在床上玩手机。于是在上完厕所起身时,他用力过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还好没有大碍。母亲急得脸都发白了。
这天,小杰的药物不多,中午就输完液了。他放下手机,面对窗户,慢慢站起来活动身体。他看着被层层高楼挡住视野的窗外,声音闷闷的:“我还是想出去玩。”
小杰所患的急性淋巴白血病B型,治疗需要经历化疗、移植、排异重重关卡。这决定了病人及家属将会长时间停留在医院和医院附近。
在301的周围,有不少人做着这样的生意,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租客将房子划分成。医院周围的新旧小区里充满了这样随租随走的日租房,南侧的明日家园是人气最高的一个小区,小杰一家就在这里租住。
为了给小杰提供最好的营养和相对清洁的环境,他的父母租了一个有独立厨卫的房子,一百二十块钱一天。如果不需要单独使用厨卫,可以租到八十块钱一天的。
住院的时候,妈妈陪床,只有爸爸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间。除了早餐,小杰所有的饮食都由爸爸做好放在保温桶里送进来。一病区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吃自家做的饭。化疗对人体的消耗很大,病人胃口也会变差,吃味道千篇一律的医院配餐,营养是跟不上的。
再过没几天,小杰的这个疗程就结束了,等血小板涨高一些,他就要出院了。
像小杰这种情况,按照标准的治疗方案需要再进行三个疗程以上的化疗,才能安排下一步的治疗,也就是造血干细胞移植。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四
在这里没人会问“你害不害怕”或“心情好点了吗”这样的问题
刚生病的时候,小杰也不是总这样安静。他和其他的病人一样,不断地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有时候问问天,有时候问问自己。
随着病中生活渐渐建立起新的秩序,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小杰对于这个过程的想法转变不谈太多:“想通了就好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杰越来越适应医院的生活。
他说,父母支持他打手机游戏,因为游戏可以放松心情。他认为适度的游戏可以帮助治疗,但是熬夜打游戏会对治疗产生很大的影响,还不如不玩。“我深有体会。”小杰表示。
他玩《王者荣耀》,有时会匹配到不那么认真的队友,做出些莫名其妙的操作。小杰说他们几句,回馈而来的是成倍的、毫无逻辑的恶语相加。遇到这种情况,小杰表情甚至都不会一丝波动,只是淡淡地摇摇头说:“自己打自己的。”
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那些谩骂仿佛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像空气里的尘土,被小杰的口碑严密地隔绝开。
最近,他最大的烦恼是长口腔溃疡。化疗的一个很大的副作用是对粘膜细胞产生破坏,小杰吃饭的时候,喉咙和口腔会剧烈地疼痛。
小杰不是一病区里唯一的青少年,三十五床的周雷跟他同龄。周雷跟父母的关系更像传统家庭,有着生疏的距离。与小杰一样,他也玩《王者荣耀》。
周雷整日弓着背在病榻之上,神情总蕴着一丝烦躁。每当队友没有按照他构想的方式行动,他就会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妈妈一看他这样就皱眉头,却又不敢说重话。
周雷从未获得过父母对他玩游戏如此的宠溺与纵容。再此之前,他抱着手机电脑时间稍长,一定会迎来父母的责备。
等开水烫碗的时间,周雷的妈妈别的病人家属数度抱怨手机游戏影响很坏。有的时候,周雷妈妈也会去请教小杰妈妈,
她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经验,她和丈夫挺支持小杰玩游戏的。显然,周雷妈妈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近来,这样的谈话减少了,小杰妈妈到水房常常快速洗好碗就不见踪影,留一个泡着几只碗的装满开水的大锅在水槽旁。
小杰出院的日期定了,紧接着下一个疗程又要来了,有太多的琐事要处理。她忧心忡忡:“下一次进来,不知道分到哪个房间?”
五
2017年的春节,小杰是在北京过的。一家三口买年货、放鞭炮、在微信上抢红包,跟往年一样,除了没有亲戚登门拜访,年夜饭因饮食限制而乏善可陈。
等过完年,小杰要面临一件大事。
他即将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
小杰早早跟父母进行了配型,结果都是半相合。
近几年移植技术提高,半相合移植的治愈率大大提高了,改变了很多配不到型病人无奈的命运。为了不耽误最佳移植时间,医生决定采用爸爸的造血干细胞。
小杰捱过了漫长、痛苦的化疗,终于走到了移植这一步,也就是所谓的“进仓”了。
移植前要打一个剂量极大的化疗,将恶性增殖的血细胞做一个彻底的清除。但化疗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所有正常的细胞,在此期间患者几乎没有免疫力,他们需要进入隔绝大部分细菌和污染的无菌仓,等待稍微有一点免疫力后才能出院修养。
301医院的造血干细胞移植病房,同一时间总有十几个人在等待进仓。所以对医生来说,排期、衔接安排好化疗的过程就显得尤为重要。
儿子的健康是父母的头等大事,他们早早就去移植病房踩过点了。
整个病房是环形的,外圈是家属探视的走廊,中间是隔离区和各个无菌病房。每个病房有一个巨大的窗户,窗户外就是探视走廊,中间隔着厚厚的树脂玻璃。
无菌病房只有六七个平方,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床头柜和洗手间。对着床有一台电视机。病人和家属通过窗户边的一只小电话沟通。
从无菌仓的窗户向外看
病人进了仓以后不用陪护,受到的是一级以上护理,小杰的父母却丝毫不敢懈怠,因为饮食和日用品的卫生要求比在普通病房时更高了。
不论患者吃什么,都必须在高压锅或是微波炉里进行10分钟以上的加热。送到传递间的时候,护工会再次将你的送进去的饭盒消毒并在微波炉里加热。贴身的毛巾脸盆隔几日就要煮沸消毒。
高压锅里长时间压制的食物,味道可想而知。为了保证小杰的营养,他的父母可谓费尽了心思。可惜烹饪方式和允许进食的材料都十分有限,小杰吃到的还是以粥面汤居多。
术前谈话,负责医生和亲戚朋友悉数到场,小小的会议室风声鹤唳。科室主任非常严肃地将移植每一步的风险,从化疗到输入造血干细胞,从感染到排异,乃至最坏的结果,一一交代清楚。
虽然小杰父母抑制不住哽咽的冲动,但他们还是非常认真地将主任的话记录下来。科主任特别强调了病人的心理健康问题。每个病人在少则四十天,多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像坐牢一样待在小小的方室里,面对的都是同样的人物场景,甚至食物。在移植过程中,有许多病人患上了抑郁症,不配合治疗,严重得会出现虐待自己的行为。
“青春期的孩子更易出现心理问题。”谈话结束前,科主任再次提醒小杰的父母。
六
按照规定,病人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是越少越好。
小杰跟我说,除了基础的个人日用品外,现在也能带电脑、手机、iPad等。书籍因为消毒难度高还是不允许。他只带了手机和移动Wi-Fi,因为他觉得手机里“玩的东西已经很多了”。
他的手机装着流行的通讯软件,还有听音乐的、看视频的,和几个他常玩的游戏,大多是一些“一局一局”的游戏。小杰偏爱这种类型的游戏,因为“个人的技术是胜负的关键”,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黏着度很低,不会影响治疗。
卡牌游戏小杰也玩过,不是很喜欢,会让他“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诱惑他充钱,所以就卸载了。
至于消除类、养成类游戏,“太幼稚了。”小杰撇撇嘴。
刚过春节,医院前的街道显得十分懒散,看病的人稀稀落落散在门诊大楼各处,平日里繁忙的科室说不出的悠闲。但春节是一年中血库最告急的时候,就连301这样的大医院都不能保证随时有血用。
这个时节也是一年到头血贩子们最开心的时间。
只要走到献血中心的门口,就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就是血头。不论你问什么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回答:“没问题,没问题!”
小杰入仓时间未定,所以父母也得做好两手准备。白血病人常需要输的几种成分血(血液中有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血浆等成分,目前可以直接捐献某一成分,并将剩下的成分回输献血者身体)中,血小板最为昂贵紧俏。这项指标过低,即使病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有内出血死亡的危险。
他们和已经入仓的病人家属打探消息,皮夹子里放进了好几张收集来的血头的名片,也和献血中心门前晃悠的人聊了几句。
幸运的是,小杰被安排在春节之后几个星期入仓。
随着医院门口的花坛抽出了一点绿芽,小杰终于进入了造血干细胞移植病房。
美中不足的是他分到的病床位置不算绝佳,对着探视走廊的窗户比最大的房间小很多。到了下午探视的时间,父母不得不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挤在窗户前,争相跟他说话。
移植病房的作息是固定的,每天的10:30-11:00送午餐,11:00-12:30可以简短的午间探视。下午2:30-6:00是开放的探视时间,晚餐则应该在5:00左右送到。
如今的无菌仓条件相比过去宽松了不少,以往的移植像在坐牢,没有什么娱乐。几十天的封闭和病痛是对人极大的考验和折磨。很多家属将窗台装点得温馨美丽,养上些绿色植物,希望病人往外望的时候能心情开阔。
刚开始,小杰不是很适应,刚确诊时那种彷徨的感觉又重现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现在语调更轻松:“我不觉得无聊。早上打游戏,下午和爸妈聊聊天,很快就过去了。”
七
周雷也入仓了。
他进来的时间比小杰早一点,心情好像更差了。其他床家属路过和他打招呼,从喉咙里回应一个嗯字。
周雷的妈妈忍不住跟孩子发了几句火。周雷看着妈妈,眼神漠然复杂,随后一言不发躺回了病床上,倒是不继续玩手机了。
妈妈气得站起来走了,她向旁边的家属哭诉:“手机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不跟我们说话?我们为他操碎了心。”旁边的家属只得耐心劝解,孩子还小。
相比小杰,周雷父母对孩子的迁就也更多一点。
医生给过很详细的饮食指导,建议只吃家里做的饭菜。虽然难捱,能入口的食物又都寡淡,多数病人和家属还是默默忍耐着。有一次,周雷吵着要吃汉堡,家长拗不过还是给买了,虽然也用微波炉转了很久。小杰父母和一些家属听闻,有些骇然,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一切都会被放大,尤其是恐惧。家属们用尽一切的努力,却终究无法替他们承受。
移植病房十六床的小女孩盈盈,一整天都没有跟外界沟通了。她把窗帘合得紧紧的,外边的家属看不见她,时不时通过电话朝里面发出担忧的询问,回应的只有听筒里的噪音。
盈盈是移植病房里年纪最小的,刚过十六岁,正是爱美的时期。大剂量的化疗让她面色发黑浮肿,头发脱落。
某次送饭时间,我在电梯里碰到盈盈妈妈,她询问我穿的军绿色大衣是哪里买的。大衣是《来自星星的你》里女主角千颂伊穿过的相似款,我发去网店地址,她欣喜地说女儿就想买一件这种款式的。
盈盈妈妈忧愁地看着紧闭的蓝色窗帘。
窗户上挂着很多毛绒玩具,窗台上摆着苔藓做成的微景观。圣诞节过去没多久,袜子、麋鹿和色彩缤纷的礼物盒还堆砌得很高,盈盈妈妈根据不同季节、节日为女儿布置。
下午,医院派来了心理干预小组。但是这一天,盈盈始终没有拉开窗帘。
过了几天,妈妈送好饭,走到盈盈的窗前,忽然看到女儿一张微笑的脸。妈妈写了一张便签贴在窗前:“我陪你长大,你陪我变老。”
八
盈盈出院之际,正好赶上小杰入院。
小杰的父母常常会沿着走廊挨个打招呼,问候的同时也交流各种生活琐事,做什么吃的能又好消化又让病人有胃口。二十二号床的病人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地方公务员,他的妻子面色枯黄却很和气,总是和小杰父母微笑点头示意。
几年前,二十二号床确诊了T淋巴母细胞淋巴瘤,自体移植后复发,现在准备二次移植。
他们的孩子一个人在老家无人照顾,被带了过来。偶尔可以看到走廊疯跑过一个小男孩。
渐渐的,妻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睛总是肿着,也不再和旁人打招呼。大家不敢多问,直到许多相熟的家属手机里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二十二号床发起的轻松筹,目标三十万。他二次移植后肺部感染,这是治疗费用最高昂的一种感染,每天费用高达一万五,住院时交的几十万押金迅速地耗尽。
从轻松筹公示的金额来看,他们最后募得二十余万。但很快,无论他们筹集多少资金,也都没有意义了。
肺部感染控制不住,医生暗示家属不必浪费金钱了。他和妻子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出院了,再没联系过其他人。
除了膀胱炎、口腔溃疡,小杰整个移植过程还算顺利。父母为了他不出现心理问题,到处去咨询纾解压力的方法。仓里的日子,他过得还算充实。
游戏玩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在现实中是被诟病的特点,放在移植病房竟然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优点。医生挺赞同这个新的娱乐形式的,对病人来说保持愉悦的心情非常重要。
我在遇见小杰以前,遇到过很多沉迷游戏而逃避现实的孩子,也遇到过喜欢在游戏里一掷千金、碾压别人的快感的成年人。
对于这种疑问,小杰干脆地回答:“不存在的。”
“那种游戏”,小杰从来不玩;游戏里的“那种人”,小杰也从来不理会。
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他的各项指标很快涨了起来,快达到能够出院休养的指征了。
观察了小杰一段时间的血象,医生讨论过后,定下了出院的时期。
出院那天,小杰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在父母的陪同下走出了肿瘤大楼的门。他呼吸进了四十余天以来第一口室外的空气,北京的空气并不新鲜干净,可他还是很开心。
出院以后,小杰仍然不能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去。他还要在北京待上一两年,按时检查,慢慢休养,直到医生允许他离开北京,他才可以离开。
他重生的第一步,才刚刚迈出;以前重视的成绩考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至此,小杰的仓内生活宣告结束。他跟偶遇的其他家属挥手道别,但他没有说再见。
不能随便说再见,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九
去年,“罗尔事件”一度让白血病走入了大众视野。
令人痛心的是,罗一笑小朋友最终没有捱过去,年仅六岁。本文不去评议这件事的是非,只是意外于很多人对白血病的了解还是来自《蓝色生死恋》这类日韩电视剧。印象里这是一种精致的绝症,它不会让人出现难看的创口,患者皮肤苍白,身体虚弱,悲惨又美观。
在互联网时代,知识和信息唾手可得的年代,大家对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依然会产生如此多的误解。
许多事离我们并不遥远。
2014年,《英雄联盟》一个小有名气的玩家“食死徒”因白血病去世,他原先的职业也是一个游戏策划。在玩lol之前,他是一个《魔兽世界》玩家,来自著名的网络十字军公会。
他给旁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个重视友情、精力旺盛、乐观向上的年轻人,即使知道自己患病后,并没停止玩他热爱的游戏。
在化疗的过程中,他顶着一颗光头参加了LPL。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是身患白血病的病人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媒体争相报道他,很多人惊诧于玩家群体里有这样一个病人,佩服他不对命运低头的精神。
食死徒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游戏经历导致他对失与得看的比较开,反正都得病了,愁也没用。治疗期间他也抱着笔记本在病床上玩游戏。
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命运跟他开了巨大的玩笑。
食死徒经历了漫长的寻找配型过程,两次找到配型后又被悔捐。彻底错过了最佳移植时间,这一切击垮了他的身体和心灵。历经周折,他完成了移植,但移植后的各项指标始终达不到出仓的标准。意思是,他的免疫力比婴儿还脆弱,几乎等于没有,任何一点对正常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病菌都会击垮他。
最终,食死徒选择离开压抑寂寞的无菌仓。他宁可去面对困难,就像他一直以来在游戏中表现的那样。
移植完成后两个多月,他去世了。
直到去世,他都保持了常人所不能及的乐观。
在一次媒体访谈中,食死徒被反复追问,他生病和游戏有没有内在联系,他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他了解身边的很多人都有“他因为游戏而生病”的念头,可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没有游戏,他就没有好的心态继续治疗。
在访谈中,食死徒讲到了他年轻时的彷徨。“我曾因为学业失意有过轻生的消极想法,之后也是游戏改变了我。”他说,“如果我的病好了,我还是会继续游戏,而且我还是想继续做这行。”
白血病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疾病,成因复杂且难以追溯。环境、饮食、基因,每一项都有可能指向疾病,绝不是单纯的一个成因。
“游戏和生病能有什么关系?”小杰惊讶地瞪大了眼,反问道。
与食死徒截然不同的是,小杰在生病前对游戏没有特殊的狂热。他对游戏的喜欢就像年轻男孩子都应该喜欢打游戏那样,和篮球、足球没什么区别。
“我玩游戏心情可以好。”小杰的回答就这么简单。
十
据统计,我国白血病的发病率约为2.76/10万人,这是多年前的数据。年新发病例呈增长趋势,这也就意味着,现代社会患白血病的人越来越多了。看起来,患病概率很低,但对于单个人来说,只有0和100。
小杰出院后恢复得不错,医生也替他感到高兴。
他以前想得不太多,现在想得更少,一丝不苟地按照医生的计划一步一步复查、吃药。至于恢复正常的学习生活,“这得看我妈的,我妈得看医生的。”他说。
有些移植后的病人就没有他这样幸运。就在小杰移植百天复诊的同一天,跟他差不多时间移植的、排在他之前就诊的宋彬,拿到了一张骨髓穿刺的报告单,上面明确表示了他复发了,移植失败了。
血液病区和移植病房,如果你有心去打听,每天都发生着令人吁叹的事情。
如果我们的文明尚不能将所爱之人永远留在身边,至少希望曾让逝去的他们,获得过小小的欢乐。
祝愿小杰和所有白血病患者早日康复,永远健康。
(文中出现的个人信息均经过处理,部分情节有艺术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