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竞酒店寻找桃花源的北漂青年们

八九寺在五一假期结束之后的第一天回到了北京。他从遥远的北方故乡匆匆归来,由于正赶上五一小长假结束的人潮,他没能买到回京的高铁票,只得买了贵上几倍的原价机票,对此他并不心疼,因为时间不等人——“假期结束,企业的人事们都上班了,我约了好几个面试,都在这两天”。

就在两周之前,八九寺才因为刚毕业就承受的巨大工作压力而从原公司辞职,以“逃离”的姿态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

我在电竞酒店住了4天4夜

八九寺刚刚来到北京时,充满着信心。他刚刚从北方一所大学毕业,机缘巧合“找到了同专业最好的工作”:他被国内一个互联网大厂的校招选中,来到北京从事短视频广告优化工作。短视频行业正值风口,因此刚刚参加工作,八九寺的工资、待遇就远远超过了他之前的朋友和同学。

“我们那个学校算是个中等一本,既不是985也不是211”,八九寺说,“基本上到北京来的朋友,工资全都比我低好几千,待遇也都没我好”。他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也想趁着这股幸运在北京立足,好好做出点事情来。

最开始一切顺利。八九寺干得不错,也在行业内发展了不少人脉,半年后,受朋友的邀请,他跳槽到一家下线公司,工资陡然长了近一倍,职位也提升到了“主优化师”。这是新兴行业才有的成长福利,八九寺在享受这种福利时,未曾想到自己很快会被随之而来的压力几乎压垮。

公司将两笔“大单子”交到了八九寺手中,按他的说法,“这是客户对公司的信任,也是公司对我的信任”。但是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数据永远有问题,我还不知道哪里出错了”,这是他毕业工作以来遭遇的第一次挫折,不像之前在互联网大厂,现在他就是公司内经验最丰富的优化师,他没有人可以请教,也没人能代替他。

随着挫折而来的是巨大的压力。一方面,他拿着对于刚毕业半年的职场新人来说堪称巨额的工资,在业绩上却陷入泥潭;另一方面,短视频广告优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不管节假日还是周末,都要每隔半小时就去看一看广告的点击数据,一旦数据不对,就可能面临客户的诘问。

八九寺给我发来当时他被客户诘问的聊天记录

“那段时间我特别害怕听到微信的声音,后来甚至发展到一听见微信声就浑身一抖”,八九寺在压力中撑了半个月,被迫承认自己的工作能力无力承担这两笔单子。朋友建议他休息一段时间,请个年假,他选择了更加激烈的手段——八九寺直接向公司辞职,当天就买票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之后,八九寺卸载了微信,断绝了和北京的一切联系,却陷入了另一种恐慌。他不甘心就此逃离北京,不甘心自己的幸运因为一时的工作压力而浪费,他决定恢复一段时间就回北京继续找工作。

他本来预想要恢复半个月到一个月,但是最后,4天4夜就解决了他的所有压力。八九寺在老家的电竞酒店住了4天4夜。

电竞酒店是近两年才出现的新兴事物。在我原本的印象中,无非就是普通的酒店环境加上几台网吧式的电脑,似乎和我将笔记本带到酒店住上几天没什么区别。但是在八九寺口中,电竞酒店远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在电竞酒店的4天4夜让他消解了数月以来的所有压力,“4天之后我走出酒店大门,看着外面的天空,就像重新活了过来”。

电竞酒店的环境类似网吧,却又远远好于网吧。这里大多是两到五人一间房,供几位朋友一起来开黑,既有网吧水准的高配置电脑、屏幕和键鼠,又少了网吧的嘈杂和异味。所有服务都是酒店水准的——定时打扫,更换床单和浴巾……

床是最重要的区别。在八九寺向我描述在电竞酒店的体验时,他多次提到了那里的床铺多么舒适,多么让他放松——其舒适和放松的程度,某种意义上是和他们在电脑前游戏的激烈程度成正比的。

八九寺回忆起自己睡得最舒适的一夜,是他和朋友在《绝地求生》中鏖战到半夜1点,终于成功吃鸡,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他睡到了第二天中午12点,起来之后神清气爽,没有任何以往熬夜会有的后遗症——比如精神萎靡或者头脑沉重。

这是八九寺在网吧熬夜之后从未有过的体验,可以直接爬上床睡觉是这种体验最关键的组成部分。然而这和在家熬夜玩游戏到底有什么区别——八九寺思考之后的结论是,在电竞酒店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在家里总觉得很放不开,电脑上除了游戏,还有明天要给客户的数据报表;垃圾桶里是晚上吃剩的外卖,明天去公司上班了我还要吃这种外卖。”八九寺认为家里的整个环境都和工作脱不了干系,就连房门,都好像代表了某种“可恶”的寓意——打开房门就代表着又要出去上班了。

在电竞酒店里,一切截然不同。陌生的床铺,陌生的电脑,陌生的房门,一切都与商业社会给他带来的幸运和烦恼完全无关。这里只有游戏和睡眠,八九寺以往和朋友语音开黑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到最近的工作经历,发发牢骚,而在电竞酒店的4天4夜里,他们除了游戏,什么都没聊,仿佛那样会亵渎了这个环境。

电竞酒店的价格不低,要比同样环境的酒店贵上每人一百左右。八九寺说如果只算服务质量和环境这些硬件要素,这个价格是不值的,但4天4夜之后他走出电竞酒店时没有任何“亏了”的感受——“这么说挺煽情的,但是我觉得电竞酒店是贩卖幸福的地方,我在第一次拿到几万块薪水的时候,也没有这种幸福感”。

从电竞酒店出门之后,八九寺立刻决定结束短暂的“假期”,他在回家的出租车上联系了之前的同事,约了好几个内推的面试,确定时间后直接买了回北京的机票。

电竞酒店的4天4夜之后,他在各种意义上都“重新活了过来”。几天前,他和一家初创企业签下合同,担任运营总监,还拿下了3%的股份。这份工作只会比之前压力更大,但八九寺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压的方法:他决定节假日不再宅在家里睡觉,而是去电竞酒店再住上几天几夜。

八九寺的新offer

因为朋友爽了电竞酒店的约我对他大吼了很久

北京当然也有电竞酒店,但受高昂的地价影响,不少电竞酒店都开在了偏僻的位置,装修和设施也比较普通。这类电竞酒店的入住体验,要比八九寺老家的糟糕一些。我在北京找到的几家电竞酒店,都在写字楼的高层,很像不正规的公寓房。

这似乎并没有阻止年轻人们前来。我在周日前往的几家电竞酒店全部只剩下5人间,2人和3人间都被订满,据酒店工作人员说,每个周末和节假日,他们的房间几乎都是爆满,很多2人或3人一起来的客人很多时候愿意多花几百块订5人间。

酒店的走廊和大厅空空荡荡,但大部分房间都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透过隔音不怎么好的墙壁,还能听见房间里玩家的喊叫声。被我敲开房门后还愿意耐心聊上几句的人并不多,这些玩家几乎都是工作不差的白领,毕竟北京电竞酒店的价格不低;他们另一个共同点是,这些玩家大都是从外地来到北京的,也就是像八九寺一样的北漂青年。

真宵是少数几个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和我再聊一聊的人。他3年前来到北京,现在就职于某家金融机构,从去年初开始,和朋友每隔几个月来一次电竞酒店开黑两天,就成为了他的习惯。

“之前我们会约在一起吃饭,喝点酒解压,后来发现根本没用,这是中年人的法子”,真宵也有不少学生时代的朋友来到了北京,他们分散在北京各个城区,只有双休日偶尔能聚一聚,发泄发泄平时的压力。在知道电竞酒店并尝试一次之后,他们很快就用“酒店开黑”代替了“聚餐”。

效果非常明显。真宵用“痛快”形容他每次在酒店开黑的感受,金融机构工作繁忙,有时让他“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几周没有假”,这种时候让他能撑下来的最大动力就是“下周末和朋友约好了开两天黑”。

他告诉我一个“反面例子”,来表明他对电竞酒店开黑聚会的期待之深: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好周末去开黑,周末前的晚上朋友突然打电话告诉他公司有事,要加班去不了——真宵说自己当时动了真怒,在电话里对朋友大吼了很久,放下电话后压抑不住怒火,还拍桌子拍到手疼。同事都以为是他压力太大,其实“我从来没因为工作生那么大气”。

那个周末,他最后一个人去电竞酒店包了两天的双人间。

关于在家和在电竞酒店玩游戏有什么区别,真宵和八九寺的看法有不少相似之处。他也提到了床,提到了“这是一个让我不用想工作的地方”——回家对他来说只代表着疲惫和劳累。我问他愿不愿意一直住在电竞酒店,他立刻回答“当然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那这不就和家里没区别了吗”。

“家”对真宵、八九寺这些北漂青年似乎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们没有结婚,和身处老家的父母也相隔千里,回家对他们来说不代表着任何意义——没有人在等着他们,家无非是一张床,让他们能明天再爬起来上班,或者,用真宵的话说:“明天继续去当螺丝钉,去被资本家剥削个干净”。

北京国贸一带,真宵就在附近上班

那为什么不离开北京?这个对于北漂者们永恒的问题得到的回答从来都差不多:“不知道,总之还是想留在这儿”。

我想逃走,但又不是真想逃走

玉川就是那位因为爽约而被真宵大吼的朋友,他们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件事有任何影响,因为“我很能理解他,我要是被鸽了,可能也会发火”。

他去电竞酒店的频率要比真宵少很多,几个月才去一次,大都是被真宵和另外的朋友拉去,他总结,平时工作压力越大的人,去电竞酒店就越频繁。玉川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具体工作,只说是“闲职,闲的时候没事干,忙了也就忙一个月”,在忙碌一个月之后,他才会和真宵等人约好去电竞酒店放松一下。

玉川甚至不怎么和真宵玩同一个游戏。真宵去电竞酒店主要玩《英雄联盟》和《绝地求生》,而玉川只玩《绝地求生》,因此其他人一起玩《英雄联盟》时,他就自己玩自己的,或者干脆把椅子拉到后面看真宵等人玩。

一起玩游戏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和朋友聚在一起、不会尴尬的空间。和真宵一样,他也觉得之前的聚餐“很傻”,喝酒之后大家很多时候是在没话找话说,而在酒店的电脑前,一切都自然而然。

“有时候我看他们打太久《英雄联盟》也很无聊,我就假装要走,他们结束一局就回来玩一会《绝地求生》”,玉川说。当我们谈到北漂相关话题(已经是几十条消息开外了),他正在告诉我他对现在的工作也不是很满意——“没什么前途,钱也不多,只是刚刚够用,呆在这好像没什么好的”——玉川把“假装要走”那句话复制、又发给了我一遍。

玉川解释说:“我就是发发牢骚,我们都说北漂苦巴巴,其实也就那样。看到有的文章说逃离北上广,我也想过逃离北京,回二三线城市,但也不是真想,就是假装想想”。

(文中受访人物均为化名,化名均取自物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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