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谈】献给某作者的恋歌
长久以来,我都狂热地暗恋着另一个人。这个人陪伴我度过了不少寂静的夜晚,让我哭过很多次(却很少让我笑,可恨!),对我微不足道人生的影响绝不低于任何其他人。
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暗恋对象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的性别,她多大了,在哪儿生活。我没有她的照片,没有她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就连她在网络世界的化身——用户头像——我也一无所知:在我遇上并狂热地爱上她的那个社区里,她没有给自己设置头像。
我唯一见过的她的东西,只有文字。
最开始是一篇关于《黑暗之魂》的评论文章。至少在国内,没有哪个游戏(或者游戏系列)像《黑暗之魂》这样哺育了如此多的评论文章,这个系列可玩性不差,叙事方式晦涩难明,克制地传达了着大量的哲学隐喻。相应的,关于黑魂的陈词滥调也最多:2016年时,粗制滥造的魂学文章已经让我不胜其烦了。
然而我偏偏是在一个最初是关于《博德之门》的论坛里看到了她写的那篇文章,名字是《求取灵魂的人们,一点<黑暗之魂>的感想》。坦率来说文章的一些地方仍然有着魂学经常惹人厌烦的元素:不加解释地使用学术词汇,随意的复杂长句,突然的升华主题。但是那篇文章写出了我见过对黑魂最精彩的阐释:
黑暗之魂一代的场景设计,Put it simple——史上最高。当你通过塞恩古城的神之试炼,站在那座大桥上,遥远的神国亚诺尔隆德的光辉倒映在你脸上,然后你回首俯视曾经走过的道路,发觉每一次死亡都历历在目(祭祀场、飞龙桥、不死镇的立体结构),一切就像触电一样贯穿起来。这就是游戏的终极快感——如潮水般涌来的“我真的存在于此处”的巨大实感。魂系列以相对很少的探索空间,做到了连沙盒游戏也做不到的那种“纯粹的代入感”,依靠的就是场景的纵深:某个人的思绪从病村的阴暗地下那个似乎有着数万米深的巨坑(贪食魔龙在此爬过),扶摇直上九万里,一直到高耸至云端的亚诺尔隆德(王城双弓在此守候),其间经历的无数次死亡与轮回,这种巨大的存在感瞬间就将一个人填满。
这是她写过为数不多的游戏文章,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我爱上这位不知性别的作者,她的其他所有文章都有跟上面这段同样的特质:言之有物、绝不矫揉造作的华美和仿佛用高压电直击他人心脏的准确触觉。
还有更多的原因。我必须恬不知耻地指出,这位作者加以评论的所有(而不是大部分)东西——包括动漫、游戏和文学作品——都是我非常喜欢或者一定会喜欢的那种,她为《攻壳机动队》写了评论,翻译了《堕落伦敦》(Fallen London,著名的英国文字页游,和《无光之海》同世界观)的一些剧情故事,在评论夜巡者三部曲(《不吉波普不笑》作者上远野浩平的作品)时提到了《钢之大地》——最后这部作品是型月世界观中我最喜欢的一篇。
对我来说,她是一个硕大的宝库。我读她发表在那个论坛的每段文字,里面出现的每个文艺作品我都找来看,没有任何一个不符合我的口味。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完美内容分发引擎(就是今日头条一直在做的那种东西),我沉迷在她打造的信息茧房中不可自拔。
更可贵的可能是她的文章为我呈现的可能性。在中二时期过去之后,我就傲慢地觉得所有这种为动漫游戏灌注宏大叙事的文字都是自嗨或者半自嗨,她教会了我其中的平衡之道:中二少年会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没有价值,充沛的技巧和解读能力足以让文章既言之有物,又显得牛逼哄哄——比如谨慎地使用逗号截断句子,比如注意逻辑和感情抒发之间微妙的节奏感。
这让我羞愧而警觉:我至今只学到了其中的十分之一,而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普通人(不是作家也不是编辑)在如此审慎地使用文字。
可惜的是,我现在没法把她写过的更多句子展现在这里。今年5月,她删除了在论坛上的绝大部分文章,只留下一些评论和翻译,而删去的那些恰恰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正如“暗恋”这个词所指出的那样:我和她的联系完全是单向的。我看她的文章,仅此而已,我没有她的任何其他联系方式或者社交媒体地址,也从没试图去找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删掉那些文章,据论坛里一些知情人模模糊糊透露出的消息,她“冷静地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还在继续向上”,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从文字质感推测出的人称“她”是不是对的,论坛中也有些用户以“他”称呼这位作者。
你可能会说“互联网有记忆”。我当然知道,我跳入互联网的记忆海洋中游了好几天,痛苦地被迫承认:有时候互联网的记忆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有几个月而已。删帖发生在5月,我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是9月了,在此期间,所有的搜索引擎快照都更新了一遍,只录入到删帖后的页面。我去互联网时光机(也就是互联网博物馆Web Archive)找论坛页面的历史截图,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录入这个论坛,应该是论坛管理者对时光机进行了排除申请。
我毫无办法。一切就此终结。
她写过一篇关于哥斯拉的短篇小说,名为《哥斯拉的恋人》。大致的内容是一只哥斯拉如电影里那样从日本海岸出现,扛着飞机大炮导弹的轰炸一路向着东京进发,一对学生男女的生活也因此改变,最后政府疏散东京,这两位却不知怎么留在了人群散去后寂静荒芜的东京。
在哥斯拉终于到达东京的那天,他们爬上东京塔接吻,最后哥斯拉停在女生的面前,舔了一下女生的脸颊。
只是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那对学生男女在哥斯拉到来之前,到底是情侣,还是普通朋友。